唯物主义问题: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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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斯特·布洛赫《哲学中的唯物主义问题,其历史与实体》:一部思辨唯物主义的深邃探索与未来奠基之学术导读与研究指南

引言:在物质的废墟与希望中重新发声

恩斯特·布洛赫的巨著《哲学中的唯物主义问题,其历史与实体》(Materialismusproblem, seine Geschichte und Substanz)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哲学探索,它以一种罕见的广度与深度,试图重新审视和重构西方哲学史上一个核心却又饱受争议的范畴——“物质”(Materie)。布洛赫开篇即敏锐地指出,在现代西方话语体系中,尤其是资产阶级的高雅文化圈和僵化的教条主义阵营(无论是唯心主义的还是某些形式的“官方”唯物主义),“物质”与“唯物主义”这两个词语已经不幸地滑入了陈腐、声名狼藉或被极度简单化的境地。这种状况,在布洛赫看来,不仅是对这些概念丰富历史的无知,更是对其内在的深刻哲学意涵与革命性潜能的遮蔽和压制。

一方面,如布洛赫在前言中所述,通俗意义上的唯物主义常常被等同于一种早已过时的、粗陋的机械论物质崇拜,这种印象让人联想到路德维希·毕希纳(L. Büchner)或恩斯特·海克尔(Ernst Haeckel)的著作,散发着令人不快的“旧衣霉味”(Altkleidergeruch)。另一方面,更具复杂性和革命性的辩证唯物主义,则因其不可磨灭的“革命腐臭气味”(Ludergeruch der Revolution)而被资产阶级知识界刻意忽视、歪曲,或简单地与上述机械论混为一谈。更为严峻的是,布洛赫观察到,即使在曾以唯物主义为旗帜的社会民主党乃至后来的共产国际内部,对物质原则的创造性、问题意识的重新思考也日渐匮乏,物质原则要么被遗忘、被主观主义倾向(如新康德主义、经验批判主义)所肢解,要么陷入了最不辩证的“僵化”(Erstarrung)状态。

这种对“物质”概念的普遍误解和理论贫困,与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对待唯物主义问题的开放、探索和批判精神形成了鲜明对比。布洛赫提醒我们,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对法国启蒙唯物主义进行了批判性的继承与发展,甚至回溯到更早的思想源头,如雅各布·伯麦(Jakob Böhme)那里物质“作为冲动、生命精神、张力”(als Trieb, Lebensgeist, Spannkraft)的论述,以及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那里唯物主义尚“包含着全面发展的萌芽”(Keime einer allseitigen Entwicklung in sich),物质甚至“以诗意-感性的光辉吸引着整个人”(in poetisch-sinnlichem Glanze den ganzen Menschen anlacht)。这表明,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视野中,物质绝非一个简单、均质、被动的实体,而是一个充满内在活力、具有多层次规定性和发展潜能的范畴。

因此,布洛赫这部著作的核心任务,远非为某种特定形式的唯物主义进行辩护,而是要发起一场针对“物质”概念本身的哲学考古与重构。他旨在:

  1. 批判并超越机械论与庸俗唯物主义:彻底清算那种将物质还原为“粗陋物质”(Klotzmaterie)或纯粹机械运动的倾向。这种庸俗化不仅导致“视野的荒谬窄化”(hanebüchene Verengerung des Gesichtskreises),也无法解释世界的复杂现象,尤其是性质变化、身心过渡、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存在与意识、量与质等辩证唯物主义的核心难题。仅仅在残留的机械论上附加历史性、辩证性、未来性的辞藻是徒劳的。
  2. 发掘“物质”概念的深层历史意涵:布洛赫极具洞察力地指出“物质”(Materie)一词源于拉丁文“母亲”(mater),这暗示了物质作为富有生殖力的“世界母腹”(Weltschoß)及其充满“未完成趋势”(unabgeschlossener Tendenz)和“未实现潜能”(unerfüllter Latenz)的特性。这一词源学的提示,直接引向了对“客观-现实可能性”(objektiv-reale Möglichkeit)这一核心范畴的高度重视,认为这是唯物主义需要重新学习和阐发的关键维度。
  3. 与整个西方哲学史进行创造性对话:为了丰富和深化物质概念,布洛赫主张一种开放的态度,即便是对那些传统上被视为唯物主义对立面的唯心主义哲学。他认为,在伟大的唯心主义者(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普罗提诺、莱布尼茨、康德、黑格尔等)那里,物质常常作为一个“令人尴尬的存在”(peinliche Existenz)或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Problem)而出现。正是在这种“窘境”中,物质的某些重要维度——那些可能被独断的唯物主义者自身所忽略的维度——反而能够得到揭示。因此,本书并非要撰写一部线性发展的唯物主义史,而是要展现物质在整个哲学史中,包括在唯心主义传统内部,那种丰富、复杂乃至“令人困境”(verfängliche)的境遇。特别是对亚里士多德及其左派(从阿维森纳到所有探讨潜能与现实性关系的哲学思考)的重新审视,被布洛赫视为理解物质可能性的关键。
  4. 构建一种面向未来的“思辨唯物主义”:布洛赫的最终目标是提出一种能够克服历史局限性、充满辩证活力和未来开放性的“思辨唯物主义”(spekulativen Materialismus)。这种唯物主义的核心在于把握物质的“客观-现实可能性”、其作为“未完成的隐德莱希”(unvollendete Entelechie)的性质,以及其包含着“尚未”(Noch-Nicht)实现的丰富潜能的特征。在布洛赫看来,物质的历程,如同物质本身,“从头至尾”(ab ovo usque ad finem)都是开放的、过程性的(offen prozessual),并因此具有一种深刻的“现实乌托邦”(realutopisch)的性质。这种对物质的全新理解,是真正贯彻“从世界本身出发解释世界”(Erklärung der Welt aus sich selbst)这一唯物主义根本原则的基础,它为新事物的产生、质的飞跃,以及最终人类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过渡,提供了坚实的哲学基石和广阔的视域。

这份导读旨在陪伴读者深入这部结构宏大、思想深邃的著作。我们将遵循布洛赫的论述脉络,逐一剖析文本的各个主要部分,揭示其核心论点、概念辨析、历史参照以及它们在整体论证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们将特别关注布洛赫如何运用其独特的、富有诗意和思辨色彩的语言,以及其对哲学史的精湛把握,来处理传统上属于欧陆哲学,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德国古典哲学范畴的核心议题。本指南不仅试图帮助读者理解文本的主要内容和复杂论证,更致力于揭示其深层的哲学意涵,激发读者对“物质”这一古老而又常新的哲学问题的进一步思考,并为相关的学术研究提供可能的路径和方向。布洛赫的这部著作,不仅仅是对过去的总结,更是一声对未来的呼唤,呼唤一种能够承载人类希望和解放潜能的唯物主义。

第一部分:哲学史的重新勘探——为物质正名,为可能性开路

布洛赫的著作以一种哲学发生学的姿态开篇,从人类最原初的感知经验和概念形成入手,逐步追溯“物质”以及与之相关的核心哲学范畴(如运动、静止、个别、普遍)在西方哲学史上的思想足迹。这一历史性的勘探,并非简单的文献综述,而是一场批判性的对话和创造性的重构,旨在从看似陈旧的哲学遗产中发掘出指向未来的、具有活力的思想资源。

第一章至第六章:“呼唤进入迷惘”与“流动与静止的标志”——奠基性范畴的发生学与原型

这六个简短的开篇章节,如同乐曲的序曲,为全书宏大的哲学交响奠定了基调和核心母题。布洛赫以其特有的诗意笔触和深邃洞察,从人类最本源的生存体验和认知困境出发,揭示了“物质”以及与之相关的基本哲学范畴是如何在人类试图把握和整理混乱经验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

  • 感知与命名:在迷惘中寻求秩序(1-3章)

    • **1. 感知 (Das Spüren)*:布洛赫将人类认知的起点置于一种近乎“虚无”(fast nichts)的原始感知状态。这种“感知”(Spüren)并非被动的接受,而是一种主动的“驱动”(treibt uns),一种“想要感知更多”(will mehr spüren)的意向性活动。然而,最初的感知世界是模糊、流变、不真实的:“感觉仍在内外之间游移,被感觉之物并不实在。它保持着模糊与松散,如梦境般流逝。这一切最初只是混杂地呈现。”(Das Empfinden schwebt noch zwischen innen und außen, das Empfundene ist nicht dicht. Bleibt vag und lose, zieht hin wie geträumt. Das alles kommt nur erst ineinander vor.*)这种对原始感知混沌状态的描绘,为后续理解人类为何需要概念、秩序和意义奠定了现象学的基础。

    • **2. 早期的保护 (Früher Schutz)*:面对感知世界的“不安”(nicht geheuer),儿童会本能地从中“切割出一个持久的东西”(schneidet es sich aus dem traumartigen Dunst ein Bleibendes aus),并通过绘画(如典型的“头足类”Kopffüßler)和最早的概括性词语来加以固定和熟悉。布洛赫指出,这种早期的“命名”和“概括”具有选择性和放大性的特征:“从中,所有对孩子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被省略了,而对他重要的东西却常常被不成比例地放大。”(Aus diesem wird alles dem Kind Gleichgültige weggelassen, doch das ihm Wichtige oft unmäßig vergrößert.*)例如,男人身上的烟斗、轮船上的烟或旗帜,这些对儿童而言具有显著特征或功能性意义的元素被凸显出来,成为该事物的“本质”代表。这种早期的认知策略,旨在创造清晰,消除恐惧,实现一种“早期的保护”。这暗示了概念的起源并非纯粹逻辑的抽象,而是与生存实践和情感需求紧密相连。

    • **3. 命名产生的禁制力 (Bann durch Namen)*:布洛赫进一步将儿童思维与“原始人”(Primitiven)的思维方式进行类比,特别援引了列维-布留尔(Levy-Bruhl)的研究。在原始思维中,“名称”(Name)不仅仅是区分和指称事物的符号,更具有一种“禁制力”(Bannkraft)。它“在持续不断的混乱中的某些具有实践重要性的点上创造安宁”(schafft an einigen, praktisch wichtigen Punkten des unablässigen Wirrsals Ruhe*)。这种禁制力使得人们能够与事物打交道,甚至通过名称来呼唤和崇拜事物的“精神”(Geist)。
      布洛赫特别强调了“图腾思维”(totemistisches Denken)的特征,它并非按照现代逻辑的“属类”(gattungshaft)进行概括,而是“跳跃式地或横贯各种不同的事物”(überspringend oder quer durch die verschiedensten Dinge hindurch)进行关联。例如,某个墨西哥部落认为“谷物曾经是一只鹿”,或者“鹿是一根羽毛”。这种看似非逻辑的关联,在布洛赫看来,正是一种“横贯个别事物进行概括”(quer durchs Einzelne verallgemeinert)的方式。混乱的世界通过这种方式被“刺穿”(durchbohrt),个别事物被“层叠地串在一根桩子上”(übereinander auf einen Pfahl gesteckt),从而获得某种秩序和相互关联。
      导读意义:这前三章通过对感知、早期符号化和原始命名行为的发生学考察,为布洛赫后续的哲学论证奠定了重要基础。它揭示了:

      • 概念的实践起源:概念和语言并非纯粹的逻辑构造或对现成实在的被动反映,而是人类在面对一个最初显得混乱、迷惘甚至充满威胁的世界时,为了生存、为了获得“保护”和“安宁”而主动进行的创造性活动。
      • “名”与“实”的复杂关系:命名行为本身就具有一种塑造现实、赋予意义的力量,它不仅仅是“指称”,更是“禁制”和“整理”。
      • 早期概括的非线性特征:图腾思维的例子表明,早期人类的概括方式可能与现代逻辑的层级分类有很大不同,它更倾向于横向的、基于“参与”(participation,借用列维-布留尔的术语)或象征性关联的连接。布洛赫在此暗示,这种“横贯关联”的思维方式,即使在更成熟的哲学中,也可能以某种变形的方式持续存在(例如,将万物归于四元素或某种神秘数字的努力)。
      • 为后续讨论“个别与普遍”奠基:通过展示人类认知最初是如何从混乱的个别经验中提取出具有一定普遍性的“轮廓”、“名称”或“图腾桩”,布洛赫为后续深入探讨“个别与普遍”这一核心哲学难题提供了发生学的背景。
  • 流动与静止的标志:早期希腊哲学的宇宙论抉择(4-6章)

    • **4. 发现 (Das Finden)**:这一节简短地重申了主体的意向性(“搜寻”、“关注”)在“发现”过程中的优先性。我们并非被动地接受一个现成的世界,而是主动地去“发现”它。而被“发现”之物,则呈现为外部的“此在”(Da),它要么“流动”(fließt),要么“静止”(steht)。这种最初的区分——流动与静止——构成了早期希腊哲学思考宇宙本原的核心二元对立。

    • **5. 火、球体、数 (Thales, Heraklit, Parmenides, Pythagoras)**:布洛赫在此对早期希腊哲学的核心人物及其思想进行了精炼而富有洞察力的阐释,旨在揭示他们是如何在“流动”与“静止”这对基本经验之间做出哲学选择,并试图找到宇宙的“标志”(Zeichen)或本原(Archē)。

      • 流动的始基:泰勒斯将“水”(Wasser)同时设定为“基底存在”(zugrunde »liegenden« Urstoff)和“流动”的。阿那克西美尼则认为是“气”(Luft),阿那克西曼德则是无限骚动发酵的“无定”(Apeiron)。布洛赫强调:“持久的、可以说是坚固的东西,同时也是全然流动的东西;没有人将石头设定为始基。”(*Das Dauernde und sozusagen Feste ist hier zugleich das Allfließende; den Stein als Grundstoff setzt niemand.*)这表明早期思想更倾向于从动态、变化的现象中寻找本原。
      • 赫拉克利特的“火”与“生成-存在”:赫拉克利特被定位为“河流的导师”(Lehrer des Flusses),肯定生成与变化。其宇宙物质是“火”(Feuer),但这并非纯粹的消逝,而是一种“生成-存在”(Werde-Sein)。布洛赫精妙地指出,赫拉克利特并未像埃利亚派那样彻底否定感官和静止。他认为“对立者相互协调,从不同中产生最美的和谐,一切都通过斗争而产生。”(*Das Entgegengesetzte paßt zusammen, aus dem Verschiedenen ergibt sich die schönste Harmonie, und alles entsteht auf dem Wege des Streits.*)黑格尔对赫拉克利特的赞赏(“陆地!”)被引用,尽管这“陆地”是“一片火海”。
      • 巴门尼德的“球体”与“静止-存在”:与赫拉克利特相对,巴门尼德和埃利亚派则走向“静止”的极端。他们肯定永恒不动的、充实的“存在”(Sein),否定非存在、空虚和运动。感官提供的变化世界被斥为“凡人的意见”(δόξα,Doxa),而“思想与(不动的)存在是同一的”。这种对“充实”(πλέον,Pleon)的肯定,布洛赫将其与一种“埃及式的”、乔装为生命的“死亡欲望”(Todessehnsucht)联系起来。由于不存在非存在(空虚),也就没有运动的可能。存在是永恒、不生不灭、不动、不可分割的“一”,其完美的界限使其成为一个“球体”(Kugel)。
      • 毕达哥拉斯的“数”与“和谐”:毕达哥拉斯学派(布洛赫特别提及菲洛劳斯)试图通过“数”(Zahl)和“和谐”(Harmonie)来克服流动与静止的绝对对立。这里的“一”(Eins)不再是埃利亚派的“一与万物”,而是可以分化为奇数(代表不安、感性世界)和偶数(代表静止、神圣逻辑世界)。这些对立的数字通过“和谐”(例如音乐中的八度、四度、五度音程比例)重新联系起来。这代表了“秩序的激情”(Pathos der Ordnung)的首次出现,一种“不安与静止之间的关系”的更高层次的静止。然而,布洛赫也指出,即使在毕达哥拉斯学派那里,“偶数或静止数在价值上已经占了优势”,永恒不变的天体运动(圆周运动)成为这种和谐秩序的典范。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对早期希腊宇宙论的经典解读,布洛赫不仅梳理了西方哲学思想的源头,更为重要的是,他揭示了这些早期思想背后潜藏的“价值情感”(Wertgefühle)和“人的亲缘关系”(menschliche Verwandtschaft)——即主体对流动或静止的不同偏好如何影响了其哲学建构。赫拉克利特的辩证生成观和巴门尼德的静态存在论,构成了哲学史上关于变化与持存、过程与实体这对核心矛盾的最初原型。毕达哥拉斯对“数”与“和谐”的引入,则预示了后来试图通过理性结构来把握和统一多样性的努力。布洛赫对这些早期思想的细致辨析,为后续探讨“个别与普遍”、“物质”等核心议题,以及这些议题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具体表现形式,奠定了坚实的历史与思想史基础。
    • **6. 运动与静止物质的关系 (Empedokles, Demokrit, Anaxagoras)**:在赫拉克利特与埃利亚派奠定的“流动”与“静止”的二元对立之后,后续的哲学家试图以更复杂的方式来思考运动与作为其载体的“静止物质”(ruhenden Stoff)之间的关系。

      • 恩培多克勒:他设定了四种基本元素(土、水、气、火)作为不变的“存在”,而它们之间的结合与分离则由外在的动力因——“爱”(Liebe)与“恨”(Haß)——所驱动。布洛赫特别指出了恩培多克勒思想中一个影响深远的萌芽:“多样性源于恨,源于一种堕落。”(*daß die Vielheit aus Haß stamme, aus einer Art Abfall.*)这暗示了对多样性和个体化的某种否定性评价。同时,他也提到了原始的统一状态(爱占主导)和最终回归“非规定性”的宇宙循环。
      • 德谟克利特:布洛赫高度评价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称其为“一个没有神话色彩的运动图像、实体图像,自那时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世界。”(*ein sagenfreies Bewegungsbild, Substanzbild, wie es die Welt seitdem nicht mehr verlassen hat.*)德谟克利特的贡献在于:
        • 物质的无性质化:原子本身除了形状、大小、位置等几何属性外,没有内在性质;运动也是机械的,通过碰撞实现。
        • 必然性的内在化:“阿南刻”(Ἀνάγκη,Ananke)作为机械必然性,不再是外在于世界的神祇,而是内在于原子运动的法则,是“不可破坏的因果序列”。布洛赫认为,这为后来的数学化自然科学(“自然之书”)和机械唯物主义的宇宙循环论都奠定了基础。
        • 共和式的冷静:德谟克利特废黜了“事物之上的静止之神”。
      • 阿那克萨哥拉:他将埃利亚派的“凝固的特性”(ἴδιον,Idion)转移到其对立面,将宇宙分解为无数“事物种子”(σπέρματα,Spermata)或“物素”(χρήματα,Chrēmata)。而推动和安排这些物素运动的,则是神圣的“努斯”(Νοῦς,Nous,心灵、理性)。布洛赫指出,阿那克萨哥拉的“努斯”是一种“永远美好、创造和谐、合乎目的地安排秩序的精神”,并与早期的“普纽玛”(Πνεῦμα,Pneuma,气息、精神)概念联系起来,特别是在狄奥根尼·阿波罗尼亚(Diogenes von Apollonia)那里,普纽玛被描绘为有机的运动者,连接了星辰的秩序与有机体的合目的性。这标志着“普纽玛”、“斯比利图斯”(spiritus)与圣经“如阿”(ruach)的早期谐音。
        导读意义:这一章继续深化对前苏格拉底哲学的考察,重点转向了早期思想家如何具体设想运动与物质的关系。布洛赫在此突出了几个关键的转变和贡献:
      • 从单一始基到多元构成:恩培多克勒的四元素和阿那克萨哥拉的物素,标志着对世界复杂性的承认。
      • 机械唯物主义的奠基: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及其对内在机械必然性的强调,被视为唯物主义思想的一个高峰和持久的遗产。
      • 精神原则的早期萌芽:阿那克萨哥拉的“努斯”作为一种宇宙秩序的赋予者,以及普纽玛概念的出现,预示了后来精神与物质二元论的某些方面。
      • 对后续哲学的影响:布洛赫巧妙地暗示了这些早期思想如何为后来的哲学发展(如自然科学的兴起、目的论与机械论的争论、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等)埋下了伏笔。
        布洛赫在结束这一前导部分时总结道:“在前苏格拉底思想的基本概念在明亮的光线下,在集中的对立的尖锐性中,在偶-奇的‘和谐’的展开中显现出来。”并指出,即使在这些早期思想中,不安的、感性的、有形体的世界(奇数)与静止的、逻辑的、神圣的方面(偶数)之间的张力已经显现。而“秩序的激情”(Pathos der Ordnung)则在毕达哥拉斯的“和谐”中首次出现。这些对立与张力,将贯穿后续的哲学史讨论。

第一讲:论个别与普遍,兼及物质(7-18章)——共相问题的谱系学考察

在奠定了哲学的宇宙论和认识论的早期基础之后,布洛赫转向了西方哲学史上一个核心且持久的难题:个别(das Einzelne)与普遍(das Allgemeine)的关系问题,即所谓的“共相问题”(Universalienproblem)。这一讲将系统地追溯这个问题从古希腊到近现代的演变,并始终将其置于与“物质”(Stoff/Materie)概念的复杂关联之中。布洛赫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仅仅将共相问题视为一个纯粹的逻辑或认识论问题,而是将其视为一个深刻触及存在本质、社会现实乃至人类解放可能性的根本性哲学议题。

  • 7. 观看与思考 (Sehen und Denken)

    布洛赫首先从认识活动的基本层面入手,区分了“观看”(Schauen)或感性(Empfinden)与“思考”(Denken)。感性主要把握的是“个别的、此时此地的鲜活与丰富”(Frische und Fülle des Einzelnen, im Jetzt und Hier),而思维则倾向于把握“普遍的冷静与宁静”(Kühle und Ruhe des Allgemeinen),它“将众多之物归于一个概念的统摄之下”(bringt das Viele unter einen begrifflichen Hut)。然而,布洛赫立即强调,这种区分并非绝对的二元对立:“感觉与思维并非如此截然分离……感觉的活动在‘敏锐观察的’、也在‘洞察的’思维中得以延续;思维的活动在最简单的印象中,只要它被‘感知’、‘描绘’为静止的,就已经在起作用了。”(So hart zwar sind Empfinden und Denken keineswegs getrennt… Akte des Empfindens setzen sich im »scharf zusehenden«, auch im »einsehenden« Denken fort; Akte des Denkens sind im einfachsten Eindruck, damit er nur als stehend »wahrgenommen«, »abgebildet« wird, bereits wirksam.)尽管如此,两者之间的差异是显著的,并由此产生了“个案的个别性与事物的普遍性也一再分离”(das Einzelne des Falles, das Allgemeine der Sache fielen immer wieder auseinander)的张力,这种张力困扰并极大地丰富了哲学思考。

  • 8. 前苏格拉底哲学的不同面向 (Vorsokratische Brechungen)

    布洛赫认为,在苏格拉底发现概念之前,个别与普遍的问题已经潜藏在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对变化与持存、运动与静止物质关系的探索之中。他回顾了恩培多克勒如何通过元素的结合与分离(由“爱”与“恨”驱动)来处理个别事物的多样性与普遍联系;阿那克萨哥拉如何通过“努斯”这一普遍活动的思维物质来联结无数不同的“同质微粒”(Homoiomerien);以及德谟克利特如何将个别的原子置于普遍的机械法则(Ananke)之下。
    布洛赫盛赞前苏格拉底哲学的“问题的新婚期”(Brautzeit der Probleme),认为其充满了“生命的魅力和持久而引人入胜的学术魅力”(Lebensreiz wie ein dauernd spannender Lehrreiz)。他特别强调了赫拉克利特那句充满希望哲学的名言:“不抱希望者,将不会发现未曾预料之事;否则它便是不可探寻且不可企及的。”(*Wer nicht hofft, wird Unverhofftes nicht finden; denn sonst ist es unaufspürbar und unzugänglich.*)(Diels, Fragm. 18)。在布洛赫看来,这句话已经包含了“个体与其希望的超逻辑普遍性之间的关系”(Beziehung des wachen Individuums zum metalogisch Allgemeinen seiner Hoffnung),为后续的共相问题讨论埋下了深刻的伏笔。

  • 9. 共相问题的基础 (Sokrates, Platon, Aristoteles)

    随着传统规范的动摇和智者派的兴起,个别与普遍的张力再次凸显。布洛赫将共相问题的正式奠基归功于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

    • 苏格拉底:面对智者派的相对主义和对认识的否定,苏格拉底通过发现“概念”(Begriff)来寻求“对所有人都适用的理性联结之物”(vernünftig Verbindende, das für alle gilt),并认为这种联结同时也是“事物本身客观的联结之物”(sachlich Verbindende)。概念作为“普遍者”(Allgemeine),将特殊置于其下。
    • 柏拉图:在柏拉图那里,起保障作用的概念被提升为超越一切感性个别现象的“理念”(Idee)或“相”(Eidos)。布洛赫细致地辨析了柏拉图的“理念”与纯粹逻辑的“属概念”(Gattungsbegriffe)之间的区别。虽然柏拉图曾说“有多少共同的名称,就有多少理念”,但理念同时也是事物的“目的”(Zweck),最高的理念(如“善”的理念)并非逻辑上外延最广的,而是价值最高的。共相问题的最古老表述出现在《菲利布篇》(Philebos)中,关于“一与多”(Einen und dem Vielen)的关系,但布洛赫认为,这个问题仍然被真正的理念问题所“排斥”(abgeschoben)。
    • 亚里士多德:范畴学说(Kategorienlehre)真正始于亚里士多德。布洛赫追溯了“范畴”(κατηγορία, Kategoriē)一词的起源,它最初指“控告的陈述”(Aussage einer Anklage),即附加于某人或某物的属性。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范畴是“关于一个个别事物可能作出的陈述的最高属类”(obersten Gattungen der über ein Einzelding möglichen Aussagen),用以指明事物“本质上”(wesenhaft)所属之物。个别事物本身是逻辑主语,不能被其他东西陈述,而谓语(范畴)则陈述其主语的“本质实在体”(οὐσία, Usia)的种类。布洛赫提及康德对亚里士多德十范畴是“经验地搜集起来的”(empirisch aufgerafft)的评价,并指出了逻辑陈述形式与实在的属类形式之间关系的模糊性。
      更重要的是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质料因(causa materialis)、形式因(causa formalis)、动力因(causa efficiens)和目的因(causa finalis)。“自为的形式”(eigene Form)或“隐德莱希”(ἐντελέχεια, Entelechie)是事物内在的、在质料中实现自身的实在之物。布洛赫特别强调了亚里士多德对“质料”(ὕλη, Hyle)的处理:质料中那“既不能完全按属类规定,也不能完全按形式印刻的部分”(weder gattungsgemäß ganz Bestimmbare noch formhaft ganz Ausgeprägte),构成了这个有序世界中的“干扰因素”(Störende)、“概念上的偶然因素”(begrifflich Zufällige),以及在数量上可分割为无数事物的、“使事物繁多的因素”(Vervielfachende)。布洛赫敏锐地指出,亚里士多德对质料的这种(主要强调其干扰性的)看法,与他将质料视为“被动无限可能性”(passiv-unbegrenzt Möglichen)的另一个定义是不同的,前者主要着眼于“个别-偶然之物”(Einzeln-Zufällige),而非“客观可能之物”(objektiv Mögliche)。布洛赫认为,通过对“个别未定之物”的规定,共相问题虽未解决,但已“指明方向地开启了”(richtungweisend eröffnet)。
  • 10. 共相问题的发展 (Stoa, Plotin, scholastischer Nominalismus und Realismus)

    布洛赫接着追溯了共相问题在希腊化时期和中世纪的复杂演变。

    • **斯多葛派 (Stoa)**:在社会解体、个体被迫退守自身的背景下,斯多葛派在“宇宙普遍的理性”(weltallgemeinen Vernunft)中寻求伦理和逻辑的支撑。其范畴体系是自上而下的,从一个“普遍的始基之火”(generellstem Urfeuer)中产生一切,个别事物承受着最严格的“必须如此存在”(Sosein-Müssens)的推导压力,几乎没有不可推导的残余。
    • 普罗提诺 (Plotin) 与新柏拉图主义:布洛赫认为,在普罗提诺那里,范畴学说首次达到了“本体论意义上彻底的”(ontologisch durchgreifenden)程度。范畴作为“上帝的思想”(Gedanken Gottes)从最高的“太一”(Usia)流溢(Emanation)而出,贯穿可知世界(intelligible Welt)和感性世界(sinnliche Welt)。可知世界的范畴主要是柏拉图的基本理念(存在、持存、运动、同一、他者),而感性世界的范畴(大部分是亚里士多德的)则与神圣领域无关。物质(Materie)在普罗提诺这里被规定为“完全不确定或始基之恶”(völlig unbestimmten oder urbösen Abwesenheit jeder Bestimmtheit),是“下层混乱的逻辑上无关紧要、事物上偶然的东西”(logisch Gleichgültige, sachlich Zufällige der unteren Chaotik),以一种“撒旦的方式”(satanisch)重现。然而,布洛赫也指出了普罗提诺思想的复杂性,例如他对自我意识和个体意志自由范畴的深化,以及“可理知的质料”(ὕλη νοητή,hylē noētikē)概念的提出(详见第23章)。
    • 基督教与共相之争:基督教赋予了个体灵魂新的重要性,使得个别与普遍的张力进一步增强。布洛赫提到了奥古斯丁的自由学说和自我意识形而上学,其中包含了特殊意志与神圣普遍意志的对立。中世纪的“共相之争”(Universalienstreit)则是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特别是晚期中世纪资产阶级的觉醒)对这一问题的激烈展开。
      • **唯名论 (Nominalismus)**:代表人物如邓斯·司各脱(Duns Scotus)和奥卡姆的威廉(Wilhelm von Occam)。他们强调个别事物的实在性(司各脱的“此在性”haecceitas,与“本质性”quidditas 相对),认为普遍概念只是“言语之气”(flatus vocis)或思维的符号。意志(无论是上帝的还是人的)优先于认识;世界的秩序源于上帝不可思议的意志设定,而非先在的理性理念。布洛赫肯定了唯名论在强调感性经验和个别性方面的积极意义,但也指出了其主观唯心主义的危险。
      • **实在论 (Realismus)**:代表人物如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von Aquin)。他们坚持共相的实在性,认为共相“在上帝中先于事物,在世界中存在于事物之中,在理智中后于事物”(in Deo ante rem, in mundo in re, in intellectu post rem,这是阿维森纳和阿伯拉尔早已提出的观点)。认识优先于意志;上帝的创造受其智慧的约束。托马斯通过“被标记或个体化的质料”(materia signata vel individuata)来解释多样个体的产生,认为物质是“个体化原则”(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而精神形式(如天使)则是自身个体化的。布洛赫将托马斯的体系比作哥特式大教堂,展现了“天国与尘世的哲学雕塑群”(philosophisches Statuenwerk Himmels und der Erden),但也指出了其将范畴等同于(常常是神学化的)属概念的局限性。
  • 11. 纯粹普遍的知性形式及其特殊的与内容上的界限 (Bacon, Hobbes, Descartes, Spinoza, Leibniz, Hume, Kant)

    进入近代哲学,布洛赫考察了知性(Verstand)的兴起及其对共相问题和物质概念的影响。

    • 经验论的先驱
      • **培根 (Bacon)**:强调从特殊到普遍的归纳法,对普遍之物持怀疑态度。布洛赫认为培根的“形式”(Formen)概念已经不同于经院哲学的静态形式,而是指向“最小粒子运动的法则”(Gesetzes einer Bewegung kleinster Teilchen),预示着一种变革性的、尽管尚不明确的转向。
      • **霍布斯 (Hobbes)**:布洛赫将霍布斯视为将唯名论运用于新的数学-理性主义范畴体系的代表。霍布斯认为,只有我们能够“构造”(konstruieren)出来的对象才是可认识的。普遍概念(包括数学概念和词语)是“计算筹码”(Rechenpfennige),其严格性源于我们自身设定的任意性。这种数学物理学的构造性与它所涉及的物体的实际个别运动并无相似之处。
    • 大陆理性主义的巨匠
      • **笛卡尔 (Descartes)**:虽然以怀疑(Dubito)开始,但通过“不会欺骗的数学上帝”(nichttrügenden mathematischen Gott)担保了外部世界及其数学规律性的存在。感性对质性个别之物的把握是想象的,而清晰明确的数学观念才是真实的。个别事物沦为广延(extensio)和意识(cogitatio)这两种实体属性的“样式”(Modi),主要在数量上相互区别。
      • **斯宾诺莎 (Spinoza)**:布洛赫将斯宾诺莎的哲学描述为一种“源于知识的信仰”(Glauben aus Wissen),一种排除一切摇摆甚至意愿的知性信仰。其核心是“观念的秩序和联系与事物的秩序和联系是同一的”(Die Ordnung und Verbindung der Ideen ist dieselbe wie die Ordnung und Verbindung der Dinge),这意味着逻辑序列与实在因果序列的等同,这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思维和广延这两个属性序列都纯粹以“几何方式”(more geometrico)呈现和发展。空间在这里扮演了核心的价值范畴角色,它使得实体在该属性中的表达成为实体本身的清晰表达。布洛赫指出了斯宾诺莎思想的“宇宙虚无论”(Akosmismus)倾向,即个别细节在泛一性(All-Einheit)的神秘主义中基本消失。然而,他也强调了斯宾诺莎思想中强烈的此岸性(Diesseitigkeit)和内在性(Immanenz),这使得他被后人(如黑格尔)视为重要的哲学参照点,甚至几乎被视为唯物主义者。
      • **莱布尼茨 (Leibniz)**:布洛赫对莱布尼茨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其哲学“并非仅仅将个别-普遍、多与一的范畴问题作为逻辑部分,而是作为事物本身的主要部分”(nicht als bloßen logischen Teil, sondern als Hauptstück der Sache selbst)。其“单子论”(Monadenlehre)是对共相问题在宇宙论层面上的解决尝试,即“普遍-‘一’在特殊性中的无限变化的刻面化”(Fazettierung des Allgemein-Einen in der Besonderheit)。单子是精神的“力点”(Kraftpunkte),其状态是“表象”(Repräsentation),其活动原则是“欲求”(Appetitus),即从混乱表象向更清晰表象过渡的倾向。布洛赫引用汉斯·海因茨·霍尔茨的观点,强调莱布尼茨通过“不可分辨者同一律”(lex identitatis indiscernibilium)阐明了特殊与普遍的紧密交织,每个个体本身就是一个最低的种类,因而是普遍的。莱布尼茨的“预定和谐”(prästabilierte Harmonie)以及“万物皆在万物中”(omnia ubique, totum relucens in omnibus,源自库萨的尼古拉)的思想,在个别单子与宇宙整体之间架起了桥梁。
        然而,布洛赫也指出了莱布尼茨思想的复杂性,特别是其区分“事实真理”(vérités de fait)与“永恒真理”(vérités éternelles)的唯名论倾向。事实真理(如经验科学和物理学定律)具有偶然性和假设的必然性,而永恒真理(如逻辑和数学真理)则具有无可辩驳的必然性。布洛赫认为,莱布尼茨“将原子论者的唯物主义与柏拉图的唯心主义结合了起来”,并强调其思想中“个体性与强度相结合,而非与几何学,存在阶段与倾向的欲求相结合,而非与逻辑的流溢相结合”的特点。他断言:“唯物主义的范畴学说既不能绕过莱布尼茨,也不能绕过黑格尔”。
    • 英国经验论的极致与康德的批判
      • **休谟 (Hume)**:将从洛克开始的经验论推向唯名论的极致,普遍概念(如因果性、实体性)被还原为纯粹的观念联想和“信念”(belief)。形式与内容分离,形式变成“无内容本身”(das Inhaltlose an sich)。
      • **康德 (Kant)**:面对休谟的怀疑论,康德试图通过“先验哲学”(Transzendentalphilosophie)来拯救“纯粹理性”(reine Vernunft),即数学-机械知性。他将认识限定在“一个哲学上被渗透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资产阶级科学的领域”(philosophisch durchdrungenen bürgerlichen Wissenschaft von dieser Welt)。范畴是“纯粹综合知性概念”(reine synthetische Verstandesbegriffe),是“一般意识”(Bewußtsein überhaupt)的先验形式,应用于时空直观的杂多,从而构成科学经验的对象。
        然而,康德的范畴仅限于“现象界”(Erscheinungswelt),无法认识“物自体”(Ding an sich, Noumena),后者包括自由、不朽、上帝等对人至关重要的对象。布洛赫深刻地指出了康德体系中的“断裂”(Riß):纯粹理性(机械决定论的现象世界)与实践理性(道德自由的“公设”世界)以及判断力(美学、有机自然、“自然的特殊化”)之间的鸿沟。这些“巨大的残余”(ungeheure Reste)——如自然的特殊化、艺术天才、有机体、根本恶——都无法用数学自然科学的计算来归类,揭示了抽象计算理性的界限。
        布洛赫特别强调了康德《判断力批判》的重要性,其中“自然的特殊化”(Spezifikation der Natur)——即特殊自然法则的特殊内容,从纯粹理性角度看是偶然的——以及“天才”(Genie)作为“像自然一样创造”(schafft wie die Natur)的艺术主体,都超越了纯粹理性的普遍法则。甚至康德关于“根本恶”(radikale Böse)的学说,也突破了实践理性的体系。这些都表明康德思想的深刻性和持久性,即他不再将个别性、生命力和自由等内容从属于僵硬的机械论。然而,布洛赫也批评了康德体系中“可知自由王国”(Reich der intelligiblen Freiheit)与“必然王国”(Reich der Notwendigkeit)的不可调和的分离,以及由此导致的人类希望的抽象性和无力感。
  • 12. 多彩且更具整体性的理性形式,其多样化的丰富性与界限 (Maimon, Fichte, Schelling, Schopenhauer, Hegel)

    在康德之后,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家们试图克服其二元论,发展出更具整体性、能够把握“生成”(Werden)和具体内容的理性形式。布洛赫将这一时期的哲学探索视为对“多彩的”(bunte)和“更具整体性的”(mehr ganzheitliche)理性形式的追求。

    • 从意识到行动的转向
      • **迈蒙 (Maimon)**:布洛赫视迈蒙为这一转向的先行者。迈蒙将意识规定为“产生一切的”(alles produzierend),没有什么不是它制造出来的。“物自体”被解释为“意识的微分”(Differentiale des Bewußtseins),即由无限小的意识活动所造成。这种无意识的生成先于有意识的生成,使得看似“现成给予”的东西实际上是无意识生产的结果。
      • **费希特 (Fichte)**:继承了迈蒙关于无意识作为生成最初状态的思想,并将认识解释为一种仅受自身限制的活动。“我思”(Ich-denke)成为理性的“事实行动”(Tathandlung),同时生成形式和质料。感性及其多样的“非我”(Nicht-Ich)之物的产生,是“我”的无意识的自我限制。布洛赫指出,费希特的唯心主义虽然从“我”的活动中推导出了非我被设定的“这个事实”(Daß),但仍然拒绝承认“特殊内容、感性内容、外部世界、非我之物的可演绎性”(Deduzierbarkeit der besonderen Inhalte, des Empfindungsinhalts, der Außenwelt, des Nicht-Ich)。世界的推动力最终在实践的、伦理的层面得到演绎:“世界是义务的感性化质料”(die Welt ist das versinnlichte Material der Pflicht)。
    • 浪漫主义与自然哲学的影响
      • **谢林 (Schelling)**:布洛赫对谢林的解读尤为细致和复杂。
        • 早期谢林:受到费希特和歌德的影响,强调通过“知性直观”(intellektuelle Anschauung)来“创造自然”(Natur schaffen)。他从吸引和排斥这两种基本力出发,推导出物质的产生,并构建了从重力到光再到生命,最终到意识的上升序列。自然被视为“自我产生的”(sich selbst produzierend),是“在其活动平衡中被观察到的精神”(der Geist im Gleichgewicht seiner Tätigkeit erblickt)。物质是“熄灭的精神”(erloschene Geist),精神是“在生成中被观察到的物质”(im Werden erblickte Materie)。布洛赫认为,谢林在此将康德的先验方法颠倒和补充:不仅问主体如何达到客体,更问客体(自然)如何达到主体(精神)。
        • 晚期谢林:随着浪漫主义复辟思潮的兴起,谢林的哲学发生了转向。布洛赫指出,在其著作《哲学与宗教》和《论人类自由本质的哲学研究》中,个体化原则(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和有限性被与“原罪”、“堕落”(Abfall)以及一种先于上帝的、盲目的“无根据”(Ungrund)或“原初意志”(Urwille)联系起来。感官世界的起源被视为“与绝对性的完全断裂,通过一次飞跃”(ein vollkommenes Abbrechen von der Absolutheit, durch einen Sprung)。物质成为“所有事物中最黑暗的东西”(dunkelsten aller Dinge)。布洛赫认为,谢林在此将逻辑上困难的个别性与多样性形态,与一种恶魔学的形态(天使堕落、偷食禁果)联系起来。然而,他也肯定了谢林在强调存在本身的“如此性”(Daßheit)的意志特征和历史过程基础中的非理性强度方面的深刻性,认为这受到了雅各布·伯麦的影响。
    • 意志形而上学的极端
      • **叔本华 (Schopenhauer)**:布洛赫将叔本华视为将对理性之“既与物”(Gegebenen)的妖魔化推向极致的思想家。在叔本华那里,多样性(通过“摩耶的面纱”造成)是幻象,而世界的质料、其“物自体”(Ding an sich)则是魔鬼般永恒的“独一存在”(Alleins)——盲目的、宇宙性的“意志”(Wille)。与通常将普遍性赋予精神的哲学不同,叔本华将最不合逻辑的意志概念提升为唯一的、最普遍的实体。物质在这里表现为“意志的客观化形态”(Objektivationen des Willens)或“意志的可见性”(Sichtbarkeit des Willens)。布洛赫也提及了叔本华对唯物主义的著名批判(“明希豪森”比喻),但认为其批判最终也适用于其自身的意志形而上学。
    • 黑格尔 (Hegel) 的综合与界限:布洛赫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试图将个别者的问题(既是最不重要的,因为源于感性;也是最重要的,因为关乎存在的酵母和历史的丰富性)辩证地加以处理。
      • 《精神现象学》的起点:从“绝对个别者”(schlechthin Einzelnen)——“现在”、“这里”、“这个”——出发,但迅速将其扬弃为辩证的胚芽细胞。
      • 对自然的态度:布洛赫指出黑格尔对自然的个别-众多之物的贬低(如“蠕虫和类似的害虫”),以及其“自然无力在其执行中把握概念”(Ohnmacht der Natur, den Begriff in seiner Ausführung festzuhalten)的论断,这与亚里士多德将物质视为干扰因素有相似之处。
      • 个别性与特殊性的区分:黑格尔区分了直接的个别性(感性孤立之物)与特殊性(已经代表一种特定的普遍性)。这为向更高秩序的多样性(反题性酵母和历史理性的丰富性)过渡创造了条件。
      • 主体-实体辩证法:黑格尔的核心思想是“实体即主体”(Die Substanz ist das Subjekt),这意在调和客观性与主体性、普遍性与个体性。但布洛赫认为,这种调和最终仍停留在沉思的、泛逻辑的层面,未能真正把握现实的物质基础和驱动力。
      • 辩证法的贡献:尽管如此,黑格尔的辩证法“赋予了个别性概念以强度的内涵”,并将“个体化-强度的东西……分配给了辩证的爆破角色”。它首次意指了真理那种“既是冲击性的,又是在其中进行区分、详述的生命,一种被中介的、内在属事的生命。”布洛赫总结道:“这种理性为多样性提供了迄今为止最丰富的洞见,并且它本身也是被多样性最具启发性、最富有成果地——突破的。”(*Diese Art Vernunft gewährte die bisher reichsten Durchblicke auf Mannigfaltigkeit, und sie ist die von Mannigfaltigkeit am lehrreichsten, am fruchtbarsten - durchbrochene.*)
  • 13. 后继的认识论,范畴的多样性 (Rickert, Lask, Cohen, Husserl)

    黑格尔之后,哲学思想的力量有所衰退。布洛赫考察了几种后黑格尔时期的认识论尝试,它们在不同程度上回应了范畴和个别性问题。

    • **西南德意志学派 (Südwestdeutsche Schule)**:文德尔班(Windelband)和李凯尔特(Rickert)区分了“建立法则的”(nomothetisch)自然科学与“描绘特性的”(idiographisch)历史科学。后者关注的是具有“文化价值”(Kulturwerte)的、不可重复的个别事物。布洛赫批判了这种区分中可能蕴含的反动倾向(如精英主义和历史非理性主义),但也承认其对个别性和直接事实性的某种“高雅的实证主义”(vornehmen Positivismus)的强调,这源于狄尔泰(Dilthey)的影响。
    • **埃米尔·拉斯克 (Emil Lask)*:布洛赫对拉斯克给予了特别的关注,认为他“几乎就要在范畴问题上突破抽象唯心主义了”(nahe daran, den abstrakten Idealismus gerade im Kategorialproblem zu durchstoßen)。拉斯克关注那些“不得不被应用”(gar nicht umhin können, sich anwenden zu lassen)的范畴,并认为“逻辑形式的多样性并非纯粹逻辑地可以理解,而是显示出一种不透明的环节,它向我们指明了非逻辑质料的意义规定力量。”(Nicht rein logisch ist die Mannigfaltigkeit der logischen Formen zu begreifen, sondern sie zeigt ein Moment der Undurchsichtigkeit, das uns auf die bedeutungsbestimmende Gewalt des alogischen Materials hinweist.*)布洛赫认为,这表明质料渗透到形式结构中,但拉斯克的“质料”仍然是一个“分化性界限概念”,一种“唯心主义的逻各斯(Logos)的微光”,而非自身具有范畴性存在方式的物质。
    • **马堡学派:科亨 (Cohen)**:科亨的新康德主义试图从数学(特别是微分学的无限小)中严格地推导出实在性的最初元素(“某物”,Etwas),并以此来更新范畴逻辑。他排斥任何形式的“物自体”和感性的“给定的”多样性,认为后者需要被逻辑“审问”和辩护。个别性的范畴最终被等同于“量”(Größe),而历史的个别内容则被归结为年代学。布洛赫批评这种做法是将感性质料和事实性的个别细节“以最令人满意的方式”(auf die erwünschteste Weise)消解掉,但这种方式只能欺骗那些对范畴学说中多样性问题的持续存在完全盲目的人。
    • **现象学:胡塞尔 (Husserl)**:胡塞尔以不同于科亨的方式反对心理主义,他从一种“一般意识”(Bewußtsein überhaupt)的基础出发,通过“本质直观”(Wesensschau)来把握对象的“本质存在”(Wesenssein)。其“纯粹逻辑”(reine Logik)研究形式的联结概念和形式-对象的范畴(如对象、事态、统一性、多样性、数目、关系等)。胡塞尔区分了简单直观(把握个别感性之物)和“范畴的直观”(kategoriale Anschauung,把握普遍之物)。其“纯粹现象学”(reine Phänomenologie)是一门关于范畴直观本身的科学,其生命元素是“虚构”(Fiktion)和想象。它区分了不同的“区域本体论”(regionale Ontologien)。布洛赫指出,胡塞尔的现象学通过“悬置”(einklammern)经验存在的“此在”(Dasein),回避了共相问题中关于实在性的核心维度。尽管其具有直观的丰富性,但最终未能达到作为特定存在形式的范畴。
  • 14. 后继的形而上学,范畴的二重性学说 (Bahnsen, E. v. Hartmann)

    布洛赫进一步考察了晚期思辨哲学中对范畴问题的处理。

    • **尤利乌斯·巴恩森 (Julius Bahnsen)**:其《世界知识与本质中的矛盾》所教导的“实在辩证法”(Realdialektik)充满了无法解决的冲突,个体意志在彻底的非理性(不幸)中彼此不可比拟。布洛赫认为,这反映了资本主义“人对人是狼”(homo homini lupus)的原则和无政府社会的孤独与价值真空。唯名论和诡辩论在这里成为“世界的本质”。
    • **爱德华·冯·哈特曼 (Eduard von Hartmann)*:布洛赫对哈特曼的《范畴学说》(Kategorienlehre*)给予了更为细致的分析。哈特曼试图在意识中寻找那些本身并非有意识或纯粹理性的联系,并将范畴的起源归于“无意识的”(unbewußt)的“超个体活动方式”(supraindividuellen Betätigungsweisen der unpersönlichen Vernunft in den Individuen)。
      其核心创新是“范畴的双面学说”(Zweiseitenlehre der Kategorien):每个范畴都是“这个事实”(Daß)与“如何”(Wie)、意志(Wille)与表象(Vorstellung)、非逻辑强度(alogischer Intensität)与逻辑法则(logischem Gesetz)之间的张力关系。意志(源于叔本华)代表冲动、强度、空洞“此在”的设定,是“原始偶然”(Urzu­fall)和世界起源的“失足”(Fauxpas)。表象(源于黑格尔)则代表理念、逻各斯、逻辑内容和范畴分化。世界的进程是由范畴的逻各斯引导的,旨在逆转世界的始动性,将意志引回虚无。
      布洛赫肯定了哈特曼将“意欲原则”(thelischen Prinzips)引入范畴论的尝试,以及对“无意识”的确立,认为这突破了纯粹的“意识哲学”。然而,他也指出了哈特曼体系的神话色彩和最终对物质的消解(物质最终被视为无意识意志力的客观现象,或具有特定平衡状态的原子力系统,但实体性只存在于形而上学领域)。哈特曼区分了主观-观念的“质料”(Stoff)和客观-实在的“物质”(Materie),前者是感性现象,后者是动力学构造,但两者最终都根植于精神性的无意识。
  • 15. 补充:在法律与道德决疑论中探寻普遍性在实践上的应用

    这一章将抽象的共相问题引入具体的实践领域——法律和道德,考察普遍原则如何在个别案例中得到应用和遭遇困境。

    • 法律领域
      • 契约法:强调契约语言为应对可预见的个别情况而力求精确,反映了实践利益驱动下的对个别性的严谨把握。
      • 刑法:区分故意(dolus)与过失,关注个体意志的罪过。现代刑法虽然将罪责意识形态置于幕后,但其对主观构成要件(如意图、紧急状态)和客观构成要件(通过解释学和决疑术)的细化,正是在处理个别案例的多样性。
      • “罪刑法定原则” (nulla poena sine lege) 与法律漏洞:指出了即使是最精确的法律也无法涵盖所有可能情况,需要通过解释、类推和决疑术来弥补。
      • 形式与内容的分离:批判了资产阶级法律形式主义(如凯尔森)将法律的经济内容(阶级利益)排除在外的做法,认为法律形式最终服务于并神圣化了其塑造的经济、政治内容。
    • 道德领域
      • 康德的形式主义伦理:其“范畴命令”(kategorischer Imperativ)虽然拷问个体的良心,但以普遍形式进行,关注意向(善良意志)而非行动或其后果。其“自由的范畴”(Kategorien der Freiheit)是规定自由意志的形式。布洛赫指出,康德伦理学的形式性使其无法处理具体的个别案例和道德行动的内容,缺乏“决疑术”(Kasuistik)。
      • 天主教的道德决疑术:虽然发展了处理具体案例的方法,但布洛赫认为其主要服务于牧师的权力,有时甚至沦为对罪恶“处境”(positiones)的精巧玩弄。
      • 新教伦理学的困境:放弃了决疑术,强调自由决定,但也因其形式主义而难以从抽象的道德法则中释放出具体细节。
      • 伦理与社会现实:布洛赫认为,在阶级社会中,道德性要么是抽象的,要么是统治权力的意识形态同谋。康德的范畴命令在观念上预设了非对抗性的无阶级社会。真正的、能够把握个别具体情境的伦理学,只有在无阶级社会中,或在通向无阶级社会的革命意志中才可能。最终,所有文化范畴都应成为“人类强度、其处境、其善以及最终善的范畴”(Kategorien der menschlichen Intensität, ihrer Situationen, ihrer Güter und letzten Guts),实现一种通过“一”(das Eine, das nottut)来整合多样性的“位置综合”(synthesis situs)。
  • 16. 马克思主义视角下对一个古老难题的精确阐释

    布洛赫转向马克思主义,试图为个别与普遍这一“古老难题”(alte Crux)提供一种更精确的、唯物主义的阐释。

    • 克服二元对立:马克思主义放弃了感觉与思维、个别与普遍的僵硬划分。列宁指出:“从表象中取得的思维也反映实在。”(*Das der Vorstellung entnommene Denken widerspiegelt ebenfalls die Wirklichkeit.*)思维的范畴是“自然规律和人的规律的表现”(Ausdruck der Gesetzmäßigkeit sowohl der Natur als des Menschens)。
    • 范畴的历史性与物质性:经济范畴是“特定社会、这个主体的存在形式、存在规定”(Daseinsformen, Existenzbestimmungen dieser bestimmten Gesellschaft, dieses Subjekts)。范畴的意义随社会进程而变迁。它们是“社会对象化”(sozialen Vergegenständlichung)及其各自“客体性”(Gegenständlichkeit)的形式。
    • 卢卡奇的贡献与批判:布洛赫引用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的观点,认为个别性与普遍性的二择一困境源于“沉思的理性主义”(kontemplativen Rationalismus)无法把握感性内容的“非理性”(Irrationalität)。马克思主义试图通过实践和历史唯物主义来消解这种物化结构,揭示“事实”作为物化了的过程环节。
    • 难题的持续存在与转化:布洛赫承认,即使在马克思主义中,个别与普遍的张力也可能以新的变种形式(如自发性-社会的自动性、个体-集体主义、突破性的新奇-保持性的建构)再生产出来。这表明问题并非简单地被“解决”,而是被转化和深化了。
    • 对具体个案的重视与开放性:列宁“全力抓住发展链条中那个‘最切近的环节’”的告诫,表明马克思主义对具体个案和“细微差别”(Nuancen)的重视,特别是当它们预示着趋势的变化时。真正的新事物(Novum)也可能在这些看似“无关紧要”之处出现,因为总体性是“辩证物质的总体性”(Totalität der dialektischen Materie),充满“中断”(Unterbrechungen)、“非教条的”(undogmatisch)、“非封闭的”(ungeschlossen)。
    • 多样性的意义:物质世界的分散性(Distrahiertheit)和过程的艰辛(Mühseligkeit des Prozesses)依然存在。但多样性在马克思主义看来并非混乱,而是被辩证地、实践地纳入一个指向“单一方向”(einzige Richtung)的进程中。它成为“革命性实例和重要性随时可能开放的运用场所”(revolutionärer Instanz und jederzeit offen wichtiger Gebrauchsort)。
  • 17. 摘录,编选自《世界大厦中的众多房间》

    这一章直接引用了布洛赫早期著作《这个时代的遗产》(Erbschaft dieser Zeit)中的段落,以具象的方式展现了那些被主流概念体系所忽略的、边缘的、非同时性的存在内容。

    • 被忽略之物的目录:布洛赫列举了一系列被“男性的、资产阶级的、教会的概念体系”(männlichen, bürgerlichen, kirchlichen Begriffssystem)所排斥或未能充分概念化的现象:悲惨的、被剥夺尊严的人们;无声的女仆;妓女、皮条客和不确定的罪犯;农民阶级的非资本主义逻辑;贵族的持续影响;各种非基督教的宗教形式及其蕴含的“努秘”(Numinose)之物;资本主义未能克服的“自然界限”;技术事故和宇宙的无保护状态;自然界本身的神秘和异质性(如水的沉重、岩石的沉默、波浪的无尽、闪电的短暂与细致、星辰的燃烧与疏离);人心和人类命运的未知驱动力;“文化”主体的模糊性;以及最重要的——“存在的(Existierens)主体本身,完全笼罩在迷雾之中,尚无概念的灯塔。这位世界的奥德修斯不仅对哲学而言,因此也对他自己而言,都还是未知的,仍然被称为‘无人’(Niemand)或没有面孔的主体,没有被赋予物质的趋势;他的伊萨卡(Ithaka)还在地平线之下。”(*Das Subjekt des Existierens überhaupt, völlig im Nebel, noch ohne Lampe des Begriffs. Dieser Weltodysseus ist nicht nur der Philosophie, sondern damit sich selber noch unbekannt, heißt noch Niemand oder Subjekt ohne Gesicht, Tendenz ohne gestellte Materie; sein Ithaka liegt unter dem Horizont.*)
    • 对抽象概念的批判:这些被忽略的多样性使得那些“过于仓促或约定俗成地进行归纳的概念”(allzu rasch oder verabredet sammelnden Begriff)显得抽象、有所遗漏,并带有“名额限制”(numerus clausus)。
    • 开放的整体性与“一”的探求:布洛赫强调,对这些多样性的关注并非为了放弃普遍性和整体性,而是为了追求一种“保持开放的整体”(offen gehaltene Ganze),这种整体能够吸纳那些迄今处于不利地位的东西。这种整体“并非已经全面真实的整体,而仅仅是尚待实现的真实整体”(nicht das bereits umfassend Wahre, sondern einzig das noch ausstehend Wahre);其“一”(das Eine)“仅仅存在于朝向它的、多样尝试的进程方向之中”(steht erst in der vielfältig versuchten Prozeß-Richtung auf es hin)。
    • 具体的辩证方法:这种对多样性的开放性要求一种“变化丰富、也带有强烈切分音的节奏”(wechselreichen, auch stark synkopisierten Rhythmus)的辩证方法,取代简单划一的三段式。它需要处理“多时间、多空间的进程”(vielzeitiger, vielräumiger Prozeß),以及其中“绝非同质的物质”(keineswegs homogene Materie)。世界作为“多元宇宙”(Multiversum)对抗着“尚未被发现的一”(Unum nondum inventum),并朝向一个包含着缺失的完美的统一体。这需要一种“与开放性相关的偶然性和辩证的负载性相结合的理性主义,一种乌托邦式的经验智慧”(Rationalismus der ins Offene bezogenen Kontingenz und dialektischen Geladenheit zugleich, eine utopische Erfahrenheit)。
    • 概念的敏锐与记忆:思想必须既“敏锐”(spürsam)又“富于记忆”(eingedenkend),能够在最微小的细节中收集证据,最终目标是“拥有一个作为世界的居所的统一体”(Einheit einer Wohnung als Welt),而不再需要“追寻逝去的空间”(recherche de l’espace perdu)。
  • 18. 过渡之一:为何多数伟大的哲学家并非,或尚未成为唯物主义者,及其意义何在

    在对共相问题进行了详尽的历史考察之后,布洛赫以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作为向第二讲“物质学说”的过渡。

    • 对庸俗唯物主义的批判:他首先驳斥了那种将物质简单地视为“一块疙瘩”(ein Klotz)的庸俗唯物主义。引用恩格斯关于不存在“普遍的水果”只有具体水果的类比,布洛赫强调物质是“根据其多种存在形式而分化,并根据发展史而有所不同”(nach ihren mehrfachen Daseinsformen gefächert, entwicklungsgeschichtlich differenziert)。物质的发展经历了从机械基础到有机生命、经济基础、文化上层建筑等不同阶段。
    • 唯物主义的统一性:内在性:所有形式的唯物主义(无论是机械论的、物活论的还是辩证的)的统一性在于“内在性”(Immanenz),即恩格斯所说的“从世界本身出发解释世界”(Erklärung der Welt aus sich selbst)。
    • “伟大哲学家多为唯心主义者”之谜:布洛赫重提这一令人困惑的现象。他认为,这不仅仅是因为思想的职业特性、社会使命或意识形态的局限,更关键的原因在于唯物主义自身(特别是其机械论形式)长期以来所表现出的理论贫乏和视野狭隘。机械唯物主义常常导致“智力上的损失”(intellektuellen Verlustes)和“普遍的平庸”(All-Banalität),例如莫莱肖特将思想比作大脑的排泄物,或考茨基将宗教改革简单归结为羊毛市场的变革。这种“启蒙垃圾的泔水”(Abspülicht vom Aufkläricht)自然无法吸引那些追求深刻理解世界的伟大思想家。
    • 唯心主义中的“隐秘唯物主义”与物质的“难题”性:然而,布洛赫指出,在许多伟大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如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莱布尼茨、谢林、黑格尔)那里,存在着“隐秘唯物主义的”(kryptamaterialistische)特征。更重要的是,对他们而言,物质不像对许多唯物主义者那样是一个不言自明、板上钉钉的事情,而是一个“令人困惑、引人思考的难题”(eine Verlegenheit, zum Denken auffordernd),尽管常常被包裹在遗留的困惑之中或仅仅通过辱骂来加以抵制。正如唯物主义者可以从唯心主义者那里更有效地学习什么是精神一样,反过来,也尤其可以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学习什么是“没有物理限制的、发展史意义上的物质”(nicht physisch begrenzte, entwicklungsgeschichtliche Materie)。
    • 学习的方向:亚里士多德与潜能:布洛赫明确指出,亚里士多德首次将一种“客观实在的可能性”(objektiv-reale Möglichkeit)、一种“潜在存在”(dynamei on)与“孕育一切形式的开放物质”(alle Formen gebärende offene Materie)联系起来。这为一种非机械的、具有乌托邦维度的物质观奠定了基础,这种物质“既非思想的蒸汽,也并非像以往那样客观地由纯粹所谓的原始星云构成,它始终被意指为既是存在又是乌托邦”(weder aus gedanklichem Dunst noch objekthaft aus bloßem sogenanntem Urnebel immer wieder zu bestehen hätte)。

总结第一讲的导读意义

第一讲通过对“个别与普遍”这一核心哲学范畴的谱系学考察,以及对其与物质概念关系的持续追问,为布洛赫后续的“物质学说”奠定了坚实的历史与理论基础。布洛赫的论述呈现出以下几个突出特点:

  1. 历史视野的广阔性:他游刃有余地穿梭于从古希腊到近现代的漫长哲学史,对各个时期、各个流派的核心思想都有精准的把握和独到的见解。
  2. 问题意识的贯穿性:尽管讨论的哲学家和具体问题各不相同,但“个别与普遍”、“形式与内容”、“思维与存在”、“抽象与具体”等根本性的哲学张力始终是其关注的焦点,并最终都导向对“物质”概念的追问。
  3. 批判性的继承与发展:布洛赫并非简单地复述哲学史,而是以一种批判性的眼光审视和评价历代哲学家的贡献与局限。他特别擅长从看似与唯物主义对立的唯心主义思想中,发掘出对深化物质理解有益的资源。
  4. 为“思辨唯物主义”铺路:通过揭示传统唯物主义(尤其是机械论)的不足,以及唯心主义在处理物质问题时的“窘境”和潜在洞见,布洛赫为他自己所要构建的“思辨唯物主义”扫清了障碍,并积累了丰富的思想素材。对莱布尼茨的“可能性”和亚里士多德的“潜在存在”的强调,尤其预示了他后续物质观的核心特征。
  5. 语言的独特魅力:布洛赫的论述充满了富有诗意和思辨色彩的表达,即使在处理高度抽象的哲学概念时,也力求生动和形象,这使得文本本身就具有独特的阅读魅力。

第一讲的结束,标志着对哲学史上关于“普遍性”问题的一次全面巡礼的完成,同时也开启了对“物质”这一更为根本和具体的范畴的系统探索。布洛赫已经明确指出,理解物质的关键,在于超越僵化的机械论和抽象的唯心主义,去把握其内在的能动性、可能性和历史性。


第二部分:物质学说的历史谱系与思辨重构——走向开放的、具有目的性的物质 (Kap. 19-36)

在第一讲廓清了个别与普遍之争的历史脉络,并暗示了伟大哲学家们(尤其是唯心主义者)在面对“物质”这一难题时所可能提供的反向启示之后,布洛赫现在正式进入本书的核心主题——对“物质”学说的系统考察。这一讲的目标并非简单地罗列各种唯物主义观点,而是要通过对哲学史上形形色色的物质概念的深入挖掘和批判性重估,最终“探寻其目的性与开放性”(die Bahnungen ihrer Finalität und Offenheit),为一种全新的、充满辩证活力和未来潜能的“思辨唯物主义”奠定基础。

  • 19. 身体之思 (Denken des Leibs)

    布洛赫以一种富有现象学意味的方式开启了对物质的直接探讨,他回归到最本源的身体经验——“触觉”(Tasten)。他将触觉描述为一种“奇特的感官”(merkwürdigen Sinn),它“一半深藏于自身肉体的感觉之中,一半则以特别精确的方式把握着对我们而言陌生的东西”(halb im Gefühl des eigenen Leibs steckt, halb greift er, auf besonders genaue Weise, das uns Fremde)。光滑、粗糙、有棱角等特性,既存在于触摸的手指,也“毋庸置疑地存在于被触摸物本身”(unverkennbar, an dem Berührten selbst)。触觉的这种“双重肉体性”(Leibhafte sozusagen nach zwei Seiten)——既有内在性(Innwendigkeit)又有外在性(Auswendigkeit),既感知自身的肉体又感知陌生的肉体——使得被触摸之物显得“近在咫尺”(nahe)但也“狭窄”(eng)。
    与容易陷入“色彩斑斓的迷雾和幻象”(farbigen Dunst und Schein)的视觉相比,清醒的思维历来更信赖触觉的印象,因为“可触摸之物显得更真实”(Das Tastbare wirkt wirklicher)。布洛赫引用经典的例子——水中弯折的木棍——来说明视觉的欺骗性和触觉的可靠性。因此,有待触摸的物质,即使作为被思考的概念,也带有一种“特别令人信赖”(besonders vertrauenerweckend)的特质,因为它“随时可以把握,它所给予的,都是实实在在的”(jederzeit greifbar, was er gibt, gibt er in bar)。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强调身体经验(特别是触觉)在把握物质实在性方面的优先地位,为物质概念奠定了一个坚实的现象学和感性基础。它暗示了物质并非纯粹的抽象构造,而是与我们最直接的身体感知和实践活动紧密相连的。这种对“身体之思”的强调,也预示了布洛赫后续可能会批判那些过于脱离感性经验、将物质纯粹化为抽象广延或逻辑范畴的哲学倾向。

  • 20. 前苏格拉底哲学中的物质生命 (Vorsokratisches Stoffleben)

    布洛赫再次回顾前苏格拉底哲学,但这一次的焦点更加集中于他们对“物质生命”(Stoffleben)的理解,即早期思想家如何将生命、运动和某种内在活力赋予他们所设想的宇宙本原。

    • 物质本原的活力:从泰勒斯(Thales)的“水”(Wasser)——他甚至认为磁石有灵魂——到阿那克西美尼(Anaximenes)的“气”(Luft),再到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的无限骚动发酵的“无定”(Apeiron),这些早期哲学家所设想的“最普遍的东西”(Allgemeinste von allem)都具有物质的特征,并且这种物质并非死寂的,而是充满内在的能动性。布洛赫强调,即使是赫拉克利特(Heraklit)的“火流”(Feuerfluß)或巴门尼德(Parmenides)的“存在之球”(Seinskugel),以及后来的四元素说、原子论和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的“努斯”(Nous,被温德尔班译为“思维物质”Denkstoff),都共享这种“物质特征”(Stoffcharakter)。
    • 物活论 (Hylozoismus) 的普遍性:布洛赫指出,前苏格拉底思想虽然“与唯心主义(πνευματοκρατία,精神统治)相距甚远”,但也“远离泛灵论的观念”(fernab von animistischen Vorstellungen),它是一种“物活论的”(hylozoistisch)。这意味着物质本身被赋予了生命和运动的原则,而非需要外在的精神力量来驱动。
    • 德谟克利特的唯物主义与灵魂:即使在德谟克利特(Demokrit)这位“完全成熟地、早熟地出现”(völlig reif, frühreif trat vor)的唯物主义者那里,其原子论虽然强调了量的规定性和机械的必然性,但并没有完全排除物质的内在活力。布洛赫特别提到,德谟克利特将原子的自身运动归因于“最初的和无原因的”(ursprünglich und ursachlos),并且这种运动在植物、动物、人身上表现为“火原子的运动,是赋予生命和灵魂的运动”(Bewegung der Feueratome, der belebenden und beseelenden)。因此,即使在他那里,“作为万物本质的物质,也必然是物活论的”(Der Stoff als das Wesen aller Dinge kann auch hier nicht umhin, hylozoistisch zu sein)。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重申前苏格拉底哲学的物活论传统,进一步强化了布洛赫试图发掘的非机械、富有内在活力的物质概念。它表明,将物质视为被动、死寂的观念,在哲学史上并非一开始就占据主导地位。相反,早期思想家更倾向于从一个充满生命和运动的宇宙本原出发来理解世界。这对布洛赫后续批判机械唯物主义的狭隘性,并试图重新引入物质的“生命精神”和“发展潜能”具有重要意义。
  • 21. 唯物主义与“伟大哲学” (Materialismus und »große Philosophie«)

    在肯定了前苏格拉底唯物主义的活力之后,布洛赫笔锋一转,指出了一个令人困惑的历史现象:这种“向外看的思维凋谢得如此之快”(nach außen blickende Denken welkte so rasch)。

    • 苏格拉底的转向与唯物主义的衰落: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将哲学的重心从外部自然转向了内在的人类理性,这标志着希腊唯物主义的衰落。虽然唯物主义并未完全熄灭(如阿里斯提普、伊壁鸠鲁,以及斯多葛派中的隐秘延续),但它“失去了创造性的动力”(verliert seinen schöpferischen Antrieb)。伊壁鸠鲁(Epikur)虽然复兴了德谟克利特的学说,但在理论上鲜有突破(除了原子偏斜的偶然性)。
    • “伟大哲学家”的唯心主义倾向:布洛赫指出,德谟克利特之后的“伟大哲学家”——柏拉图(Platon)、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普罗提诺(Plotin)——“都绝非唯物主义者”(sind alles andere als Materialisten);对物质的思考变成了“一件次要的事情”(eine Angelegenheit zweiten Ranges)。这种现象并不仅限于希腊哲学,近代的资产阶级唯物主义也“没有产生出堪与德谟克利特比肩的思想家”(keinen Denker vom Rang Demokrits aufzuweisen)。
    • 古代与近代唯物主义的差异:布洛赫比较了古代唯物主义与近代资产阶级唯物主义的社会历史背景和特征。近代唯物主义具有“政治上的阶级斗争特征、革命活动、意识形态的揭露,以及理论-Praxis关系的某些痕迹”,这些在古代“自由人”社会中是缺乏的。古代唯物主义者(如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崇尚宁静和无欲无求的沉思,而近代唯物主义则是“资产阶级革命的破门锤”(Brechstange der bürgerlichen Revolution)。
    • 机械唯物主义的理论停滞:布洛赫认为,近代机械唯物主义在理论原则上并没有超越德谟克利特,仍然是“德谟克利特主义”(Demokritismus),仿佛原子和力学“耗尽了唯物主义的火药”(das materialistische Pulver verschossen)。这使得哲学财富似乎“只能借助于唯心主义的错误才能被发现”(nur noch an Hand des idealistischen Irrtums auffindbar)。
    • 对“伟大”标准的质疑与列宁的启示:布洛赫质疑了“伟大哲学家”这一概念本身是否就带有一种贵族式、甚至神话式的、从而偏向唯心主义的色彩。他反思道,是否存在“隐秘唯物主义”(Krypto-Materialismen)?在唯心主义的实体概念中(如黑格尔的)是否也蕴含着可以重新学习物质的资源?最终,他引用了列宁的名言:“聪明的唯心主义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聪明的唯物主义。”(*Der kluge Idealismus steht dem klugen Materialismus näher als der dumme Materialismus.*)这为从唯心主义传统中汲取养分以丰富唯物主义提供了理论依据。布洛赫认为,机械唯物主义所错失的许多深刻维度,恰恰在唯心主义中得到了(尽管是以其特有方式)处理和展现。特别是亚里士多德将“潜在存在”(δυνάμει ὄν,dynamei on)与物质联系起来的思想,被视为对物质乌托邦潜能的早期暗示。
      导读意义:这一章是布洛赫哲学史考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它不仅指出了传统唯物主义(特别是机械论)的理论局限和历史命运,更重要的是,它为一种全新的、更具包容性和思辨性的唯物主义研究路径奠定了方法论基础。布洛赫并非要简单地抛弃唯心主义,而是要以一种“聪明的唯物主义”的姿态,从唯心主义对物质的“窘境”处理、从其“错误”和“外壳”中,发掘出那些被机械论所忽略或压抑的、关于物质的能动性、可能性和深层结构的洞见。这为后续章节对哲学史上各种物质学说的“创造性继承”和“功能转换”提供了明确的指导方针。
  • 22. 物质作为非规定性和骚动发酵之可规定性的物质 (Platon, Aristoteles)

    在确立了从唯心主义传统中学习物质的可能性之后,布洛赫首先转向了两位对西方哲学影响最为深远的思想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考察他们对物质的不同规定。

    • 柏拉图:物质作为“非存在”与虚空 (Materie als μὴ ὄν und Leere)
      布洛赫指出,在苏格拉底将哲学重心转向内在理性之后,外部物质在柏拉图那里似乎变得“不可见”(unsichtbar)。柏拉图对“群氓”(Pöbel)的蔑视,也可能使其将物质视为“无关紧要地存在于下方,充其量只是令人烦扰”(gleichgültig unten liegend, höchstens als störend)。
      布洛赫强调,柏拉图从未正面使用“物质”(ὕλη,hyle)这个后来由亚里士多德确立的术语。对他而言,与理念世界相对的物质性领域,被理解为纯粹的“非规定之物”(Unbestimmte),等同于“非存在”(μὴ ὄν,mē on)或“虚空”(leere Raum)。这种物质:

      • 不可感知与不可把握:它“既不能直接为思维所把握,更不能为想象和知觉所把握;相反,它只能通过一种‘不正当的推论’(λογισμῷ νόθῳ,logismōi nothōi)勉强推断出来。”
      • 无形式与无理念:作为“无形式的”(gestaltlos),物质本身没有理念,甚至没有分有理念的可能性,更不用说承载理念了。
      • 变化的间接承担者:即使是尘世的变化,也是通过理念的“来或去、进入或退出”(Kommen oder Gehen, Eintreten oder Austreten)而发生的,物质本身不具有变化的规定。
        布洛赫认为,柏拉图的物质概念(如果可以称之为概念的话)与我们今天对物质的理解几乎毫无共同之处,它是一个“不可言说之物”(ἄρρητον,arrhēton),一个“不可规定之物”(Unbestimmbares)。
    • 亚里士多德:物质作为“潜能”与“可规定性” (Materie als δύναμις und Bestimmbarkeit)
      与柏拉图相比,亚里士多德的物质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布洛赫认为,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变得具有世界性,因为形式恰恰与现象发生了中介,而且是发展史意义上的、经验的,而非仰望理念的天空。”(*welthaft, indem genau Form mit der Erscheinung vermittelt wurde, und das entwicklungsgeschichtlich, empirisch, nicht in Ideenhimmel schauend.*)
      亚里士多德的物质概念的核心特征在于:

      • **可能性基础 (ermöglichend zugrunde liegt)**:物质并非“非存在”,而是“使形式成为可能的基础”(das, was den Formen ermöglichend zugrunde liegt)。
      • **“潜能存在” (δυνάμει ὄν, dynamei on)**:这是布洛赫反复强调的亚里士多德物质概念的核心。物质是“潜在存在”,是纯粹的可能性,等待被形式所规定和现实化。它本身是“自在不可知”(ἄγνωστον καθ᾽ αὑτό,agnōston kath’ hauto),只能通过类比来理解,即从一种已经具有形式印记的物质(如木头)与由它制成的进一步成形的事物(如船)的关系来理解。
      • **“可能性条件” (κατὰ τὸ δυνατόν, kata to dynaton)**:物质也作为“可能性条件”出现,它既可能“阻碍的、干扰的”(störenden, durchkreuzenden),也可能“有助益的”(helfenden),它限定了形式显现的“可能的范围”(Rahmen des »Möglichen«)。自然界中那些“令人烦扰的、偶然的、无规律和无目的的东西”(Störende, Zufällige, Gesetz- und Zwecklose in der Natur)便源于物质的这种不确定性。
      • **对形式的“渴望” (ὁρμή, hormē)**:布洛赫特别强调了亚里士多德赋予物质的一种内在的、朝向形式的“冲动”或“渴望”。“亚里士多德那里,物质简直继承了柏拉图爱欲(Eros)的遗产:恰恰是亚里士多德所表达的‘对神圣和善的欲求和渴望’(ἐφίεσθαι καὶ ὀρέγεσθαι τοῦ θείου καὶ ἀγαθοῦ)”。这种渴望使得物质不仅仅是被动的接受者,更是参与到形式实现过程中的能动因素。
      • **“存在之母” (Mutter des Seins)**:通过对物质作为“潜能存在”和“形式渴望者”的强调,布洛赫认为亚里士多德的物质概念暗示了其作为“存在之母”的深刻意涵。它是一个“发酵的可能性基质”(gärendes Möglichkeitssubstrat selber),其潜能“比其迄今为止任何一种由隐德莱希规定的形式-形态都更丰富”(potentiell reicher als jede ihrer bisherigen entelechetisch bestimmten Form-Gestalten)。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物质观的对比分析,清晰地勾勒出西方哲学史上关于物质的两种基本理解路向。柏拉图的物质概念因其极端否定性而难以成为积极建构的基础,而亚里士多德则为物质赋予了“可能性”、“潜能”和某种内在的“渴望”,这为布洛赫后续发展其“思辨唯物主义”——特别是强调物质的内在活力、发展潜能和未来开放性——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哲学资源。布洛赫对亚里士多德物质概念中“客观实在的可能性”和“潜在存在”的强调,以及将其与“存在之母”的意象联系起来,充分显示了他试图从古典哲学中发掘非机械、非还原论的物质观的努力。这为理解后续章节中对阿维森纳、阿威罗伊等“亚里士多德左派”的重视奠定了基础。
  • 23. 物质作为自然价值规定性的物质;下层物质与可知物质 (Epikur, Stoa, Plotin)

    在苏格拉底之后的希腊化和罗马时期,对物质的思考呈现出新的面貌,既有对德谟克利特唯物主义的复兴与转化,也有在宗教和神秘主义影响下对物质的更为复杂的价值规定。

    • 伊壁鸠鲁 (Epikur):物质与此岸幸福的肯定
      布洛赫将伊壁鸠鲁视为德谟克利特唯物主义的重要继承者,但其学说带有新的“道德的荣耀”(sittliche Glorie)。伊壁鸠鲁的唯物主义:

      • 旨在从恐惧中解放:核心目标是“摒弃诸神,尤其是对他们的恐惧,占有此世的、外在于神的、也外在于专制统治的空间”(Abschiebung der Götter, vor allem der Furcht vor ihnen, die Besitznahme eines irdischen außergöttlichen, auch außerdespotischen Raums)。这赋予了物质一种“福祉”(Segen)的特性。卢克莱修(Lukrez)的《物性论》(De natura rerum)被视为这种唯物主义诗意的最高体现。
      • 原子偏斜与偶然性:伊壁鸠鲁在德谟克利特原子论的基础上引入了“原子的偏离”(Abweichung der Atome von der geraden Fallinie),这种“任意赋予的”(willkürlich befähigt)偶然性(clinamen)不仅为世界创生的漩涡提供了可能,也为人的“选择力量”(wählende Kraft)和意志自由保留了空间。布洛赫认为,这种对偶然性的赞扬,与其说是反对因果性,不如说是“反对唯心主义的目的论”(contra die idealistische Teleologie)。
      • 严肃的唯物主义:尽管其学说带有享乐主义色彩(虽然是“适度的、精神性的、隐退的快乐”),伊壁鸠鲁仍然坚持“从世界自身出发解释世界”(Erklärung der Welt aus sich selbst)的唯物主义原则。
    • 斯多葛派 (Stoa):物质与宇宙理性法则的统一
      布洛赫将斯多葛派的唯物主义视为一种“奇特的构造”(seltsames Gebilde),它融合了苏格拉底和德谟克利特的思想。

      • 伦理自由与物理决定论的张力:一方面,斯多葛派强调智者的内在自由和“与自然持续和谐地生活”(ὁμολογουμένως τῇ φύσει ζῆν);另一方面,他们又否定意志自由,教导一种严格的自然必然性(fatum),即“无间断的因果联系”(lückenlosen Kausalnexus),没有什么事情的发生没有“宙斯的决断”(Ratschluß des Zeus)。
      • 物质-神学 (Stoff-Theologie) 与唯物主义泛神论:斯多葛派的“自然”既是命运又是规范,既是机械的又是目的论的。其神性(宙斯)既是“火的唯物主义燃料”(materialistische Kraftstoff des Feuers),也是“世界理性及其神意的唯心主义‘普纽玛’”(idealistische Pneuma der Weltvernunft und ihrer Vorsehung)。这构成了“第一个唯物主义的泛神论”(ersten materialistischen Pantheismus):神性作为力量是火,作为质料是水和土。布洛赫指出,斯多葛派的物质概念保持了其“不确定性”(Unbestimmtheit),并被提升为“实体”(Substanz),所有性质规定内在于其中,这为目的性在物质中保留了空间。
      • 自然法与道德化的宗教:从斯多葛派的自然法则(lex naturae)等同于神法(lex divina)出发,产生了后世所有“自然法”(Naturrecht)的思想,以及宗教向道德的世俗化。
    • 普罗提诺 (Plotin):物质作为“恶”与“可知物质”的二重性
      在晚期古代,随着此岸世界日益令人恐惧,对物质的评价也发生了剧变。

      • **下层物质作为“原恶” (Untere Materie als Urböse)**:普罗提诺将柏拉图的“非存在”(μὴ ὄν)彻底转变为“恶”(τὸ κακόν,to kakon)。物质被视为“绝对黑暗、无法照亮的空间”(völlig finstere, unbeleuchtbare Raum),是“离光明最远的地方”(äußerste Entfernung vom Licht),是“原恶”、“反神”(Gegengott)。它赋予物体以多样性,并使从“太一”(Usia)流溢出来的光逐渐碎裂和消解。这种物质是“无形的”(gestaltlos),甚至是“非物质的”(immateriell)。
      • **“可知物质” (ὕλη νοητή, hylē noētikē)**:然而,布洛赫敏锐地指出了普罗提诺物质学说的复杂性。普罗提诺不仅将物质置于黑暗的深渊,也将其置于“高处”(in der Höhe),即“可知物质”。这源于亚里士多德曾使用过的概念,但在普罗提诺这里,它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可知物质是“努斯”(Nous,世界精神)中理念的“基质”(Substrat),是上层多样性的基础。与抗拒一切形式的下层物质不同,可知物质“由更高者所塑造和赋予生命”(durch Höheres geformt und belebt)。扬布利科(Jamblichos)甚至提出了“纯净而神圣的质料”(ὕλην καθαρὰν καὶ θείαν)的概念。
      • 双重影响:布洛赫认为,普罗提诺对物质的双重规定——既妖魔化又理智地提升——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物质的妖魔化与基督教关于原罪、地狱的教义相结合。反过来,后来的革命性和祛魅性唯物主义,也从这种妖魔化中汲取了反抗的特征,将“深渊中的魔鬼变成了虚假高度的毁灭者”(aus dem Teufel des Abgrunds einen Zerstörer der falschen Höhe gemacht)。而“可知物质”的概念,则通过阿拉伯-犹太哲学(如阿维斯布隆)流传下来,有益于后来的唯物主义,特别是为布鲁诺的泛神论物质观提供了资源,并有助于神概念的非人格化。
        导读意义:这一章展示了在希腊化和罗马晚期,物质概念如何在不同的哲学和宗教思潮中被赋予了复杂的价值内涵。伊壁鸠鲁的唯物主义强调了物质与此岸幸福和自由的联系。斯多葛派则试图在一种泛神论的框架内统一物质的机械必然性与宇宙的目的论秩序。而普罗提诺对物质的极端二元化处理——既是原恶又是可知理念的基质——则深刻地影响了后世对物质的神秘化和精神化理解,同时也为物质概念的进一步分化和复杂化提供了可能性。布洛赫通过对这些思想的细致辨析,揭示了物质概念在其历史演变中所承载的丰富的伦理、宗教和宇宙论意涵,为后续探讨中世纪和近代物质观的多样性奠定了基础。
  • 24. 物质作为形式的母胎、个体化与量的原则、以及基础的物质 (Avicebron, Avicenna - Averroes, Thomas, Duns Scotus)

    进入中世纪,布洛赫将目光投向了阿拉伯-犹太哲学和基督教经院哲学对物质概念的继承与发展。他特别强调了“亚里士多德左派”在提升物质地位、将其理解为能动的“形式母胎”方面所做出的贡献。

    • **阿维斯布隆 (Avicebron, 即所罗门·伊本·盖比鲁勒)*:这位犹太哲学家(尽管长期被误认为是阿拉伯人)的著作《生命之泉》(Fons vitae*)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布鲁诺对其推崇备至。其核心思想是“普遍物质”(materia universalis):

      • 统一的物质基质:“尘世的、精神的、天国的世界中的每一种形式,都依附于物质……依附于同一种物质。”(*Jegliche Form der irdischen, geistigen, himmlischen Welt ist danach mit Materie behaftet… und zwar… mit der gleichen.*)这种统一的物质是宇宙万物能够被规定为一切事物的潜能,它承载着身体形式和精神形式,并奠定了不同形式统一联系的基础,保证了“宇宙”(Universum)的存在。
      • 物质的优先性:阿维斯布ロン认为,“物质对两种基本形式都同样能够适应”,精神存在者虽然排除了有形性,但“并不排除物质”。物质是“所有有限实体的出发点,也是其本质基础”(Ausgangspunkt wie Wesensgrund aller endlichen Substanzen)。
        布洛赫认为,阿维斯布ロン的思想(特别是其“普遍物质”概念,源于普罗提诺的“可知物质”并加以扩展,但也与斯特拉顿和斯多葛派有联系)为后来“神即自然”(Deus sive natura)的泛神论铺平了道路。
    • 阿维森纳 (Avicenna) 与阿威罗伊 (Averroes):“亚里士多德左派”的核心代表
      布洛赫将这两位阿拉伯哲学家视为“亚里士多德左派”的关键人物,他们进一步发展了物质作为形式母胎的思想。

      • 物质的永恒性与能动性:阿维森纳认为,物质作为“产生的前提”(Voraussetzung des Entstehens),本身不可能是产生的,而是永恒的。形式赋予者(上帝)仅仅赋予和维持存在,而事物的本质、要素和形式早已在物质存在的客观可能性中被配置。他称形式为物质的“内在之火”(innewohnende Feuer)或“火热的真理”(feurige Wahrheit)。
      • **“从物质中引出形式” (eductio formarum ex materia)**:这是阿威罗伊的核心论断。物质不仅包含所有形式的生命胚芽,而且运动也主要属于物质。通过“天空的周转运动”,永恒存在于物质中的形式日益显现。发展是“形式从质料中引出”。
      • **“能动的自然” (natura naturans) 与“被创造的自然” (natura naturata)**:这两个源于阿威罗伊的术语,表明物质-神性存在的两个方面,物质本身具有创造力。
        布洛赫强调,这种对物质能动性的强调,使得形式的独立原则地位大大削弱,甚至可以说形式变成了“物质自身的特性”(Eigentümlichkeit des Stoffs selber)。这构成了对亚里士多德物质观的重大左翼发展,并对后来的布鲁诺产生了直接影响。
    • 基督教经院哲学:托马斯·阿奎那 (Thomas von Aquin) 与邓斯·司各脱 (Duns Scotus)
      布洛赫在承认基督教经院哲学多样性的同时,总体上将其(特别是在物质问题上)视为“亚里士多德右派”,因为它更强调形式的优先性和上帝的超越性。

      • 托马斯·阿奎那
        • 物质作为“量”与“个体化原则”:托马斯不承认阿维斯布隆的“普遍物质”,而是将物质主要限定于有形形式,并赋予其“量”(quantitas)的规定,即可分性。由此产生了“被标记或个体化的质料”(materia signata vel individuata),它属于特定的个体,并凭借其可分性成为“多样性个体化的原则”(Prinzip der vielheitlichen Individuation)。
        • 形式的等级与上帝的创造:托马斯区分了与身体相连的“内在形式”(formae inhaerentes)和没有物质的“分离形式”或“自身存在的形式”(formae separatae sive in se subsistentes,如天使)。精神形式的个体化直接源于上帝。他强调“最初的物质必须是最具潜能性的,因此也是最不完善的”(Üportet quod primum materiale sit maxime in potentia et ita (!) maxime imperfectum),这与阿维森纳和阿威罗伊的观点形成对比。
        • 与近代物质观的萌芽联系:尽管托马斯的体系具有强烈的等级制和目的论色彩,但其“物质=量”的等式,在布洛赫看来,预示了开普勒和笛卡尔关于物质的某些定义,尽管其意义在当时尚无法充分展现。
      • 邓斯·司各脱:布洛赫认为司各脱的思想更为复杂,其中既有阿威罗伊主义的成分,也有阿维斯布隆的影响,特别是在“可知物质”方面。
        • 物质的普遍性与基础性:司各脱区分了不同层次的物质,认为“最初的或普遍的物质”(materia prima-prima)是所有事物(包括精神存在)的基础和“准备好接受一切形式的原始和基本潜能”(zu allen Formen bereite Ur- und Grundpotential)。他主张“万物都以同一种方式分享物质”(omnia univoce participent materiam)。
        • 形式作为个体化原则:与托马斯不同,司各脱将“个体化原则”(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置于形式而非质料之中,“个体性”(ecceitas 或 haecceitas)本身成为一种形式,而且是最后、最高的形式。
        • 双重影响:布洛赫指出,司各脱关于物质“以同一种方式”(univoce)存在的思想,如果强调其“同一性”(Einerleiheit),则等同于“同质性”(Homogeneität),为后来的机械论(物质的均质性)铺平了道路;如果强调其“统一性”(Einheit),则呼应了阿拉伯传统中物质作为世界联系基础的思想。
          导读意义:这一章极为重要,它揭示了布洛赫哲学史研究的一个核心方法和发现:即在看似统一的亚里士多德传统内部,存在着一条被主流哲学史所忽略或低估的“左翼”潜流。这条潜流的代表人物(主要是阿拉伯-犹太哲学家)通过强调物质的能动性、作为形式母胎的特性以及其统一的基础性地位,极大地提升了物质的哲学品格,为后来的泛神论和唯物主义思潮(特别是布鲁诺的思想)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与此相对,基督教经院哲学的主流(以托马斯为代表)虽然也处理物质问题,但在关键点上更倾向于维护形式的优先性和上帝的超越性。布洛赫对这些思想的细致辨析,不仅展现了他深厚的哲学史功底,更为重要的是,他从这些古老的争论中提炼出了对构建其“思辨唯物主义”至关重要的概念和视角。
  • 25. 物质作为量与广延的物质;截然不同:作为有机的世界女神的物质 (Galilei, Hobbes, Descartes; Bruno)

    进入近代,布洛赫考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观的兴起:一种是与新兴的数学自然科学紧密相连的、将物质理解为纯粹的“量”(Größe)和“广延”(Ausdehnung)的机械论路径;另一种则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充满生机与泛神论色彩的有机论路径,其代表人物是焦尔达诺·布鲁诺。

    • 机械论路径:物质的数学化与祛魅 (Galilei, Hobbes, Descartes)
      布洛赫指出,随着资产阶级的兴起和商品经济的发展,“从商品的角度思考”(von der Ware her denken)成为主导,这深刻地影响了对物质的理解。

      • **伽利略 (Galilei)**:他将“运动要素”(Bewegungsmoment)引入物质,认为物质是“质量和运动的产物”(Produkt aus Masse und Bewegung)。物质成为“数学-机械理智的基质”(Substrat des mathematisch-mechanischen Verstandes)。布洛赫强调,伽利略的物质观彻底抛弃了形式和质(Qualitäten),一切都被量化,物质的被动性仅剩下“惯性”(Trägheit),这为后来的机械论奠定了基础,但也“锁闭了辩证法”(Dialektik ist damit verriegelt)。
      • **霍布斯 (Hobbes)**:他将物质视为一个从物体中“抽象出来的词语”(Abstraktion vom Körper),本身没有实体。哲学被归结为“物体学说”(Körperlehre)。霍布斯将唯名论(概念是计算筹码)与机械论结合起来。
      • **笛卡尔 (Descartes)**:他将物质明确地等同于“广延”(extensio),并将其作为一种独立的实体(res extensa)与“思维实体”(res cogitans)对立起来。物理物体与几何物体重合,运动仅仅是空间各部分之间的位置变化,由外在的神圣力量传递。布洛赫特别指出了笛卡尔物质观的几个关键特征:1. 排除内在动力:物质本身缺乏任何力的概念;2. 身心二元论的困境:广延与思维的彻底分离,导致了身体与灵魂之间难以解释的相互作用问题,并催生了偶因论等形而上学补救方案;3. 为机械唯物主义铺路:尽管笛卡尔本人并非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他对自然的机械化理解(如动物是机器)以及对物质纯粹广延性的强调,为后来的机械唯物主义(如拉美特利)提供了重要前提。布洛赫引用亨利·莫尔(Henry More)和库德沃斯(Cudworth)等剑桥新柏拉图学派哲学家引入“不可入性”(Undurchdringlichkeit)作为物质属性的例子,说明即使在当时,对笛卡尔纯粹几何物质观的补充也可能来自非机械论的源头。
    • 有机论路径:焦尔达诺·布鲁诺 (Giordano Bruno) 与物质的生命化
      与上述机械论路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布鲁诺的物质观。布洛赫对布鲁诺充满了同情和赞赏,视其为文艺复兴时期唯物主义思想的杰出代表。

      • 物质作为唯一的、神圣的实体原则:布鲁诺彻底抛弃了独立于物质的形式原则,将物质(materia)提升为“唯一的实体性原则”(einziges substantielles Prinzip),是“那个存在且保持存在的东西”(das, was ist und bleibt)。形式仅仅是物质的“偶性和规定”(Akzidenzien und Bestimmungen),它们“在物质中产生和消亡,从物质的母胎中产生,又被收回到物质的母胎中”(in welcher sie entstehen und vergehen, aus deren Schoß sie entspringen, und in deren Schoß sie zurückgenommen werden)。布洛赫引用布鲁诺在《论原因、本原与太一》(Della causa, principio ed uno)中的话说,物质是“一个必然的、永恒的和神圣的原则,就像那个摩尔人阿维斯布隆一样,他称之为无所不在的上帝”。
      • “能动的自然” (natura naturans) 与内在生命力:物质并非被动的,而是自身具有生产性和内在的生命力。布洛赫指出,布鲁诺虽然承认一个与物质紧密结合的“形式原则”——“世界力”(Weltkraft)、“世界灵魂”(Weltseele)、“普遍形式”(universale Form),但这并非二元论,因为世界灵魂“存在于世界之中,就像‘船上的舵手’一样”(wie der Steuermann im Schiff),它保证了“物质内在的生命力”(materielle Immanenz der Lebendigkeit)。物质从其自身的母胎中产生出各种构造,它本身就“力求塑造”(strebt zur Gestaltung auf),无需外在的形式或目的原则的推动。
      • 对亚里士多德物质“渴望”概念的超越:布洛赫特别分析了布鲁诺对亚里士多德物质“渴望”(appetitus)形式这一概念的批判。布鲁诺认为,作为“形式的源泉”(Quell der Formen)的物质,不会渴望它自身之内所拥有的东西。它对个别形式的抛弃甚至比渴望更强烈,这暗示了物质对已形成的形态的不满足,以及其“总是产生新的形态,甚至可以说是从中提取出精华形态的、非常未完成的可能性”(immer neue Gestalten, geradezu Auszugsgestalten aus sich gebiert, sehr unabgeschlossene Möglichkeit)。
      • 泛神论的完成与局限:布鲁诺的泛神论将“上帝的世俗化”(Säkularisierung Gottes)推向了极致,物质成为这种泛神论的唯一实体。然而,布洛赫也指出了其思想的局限性,即其宇宙观仍然是“静态的世界虔诚”(statisch bleibende Weltfrömmigkeit),认为在物质的宇宙中,“一切可能存在的东西都已经存在了”(alles Seinkönnende schon da ist)。这种“整体性-静态性”(Totalität-Statik)阻碍了物质真正开放性和过程性的彻底展现。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对比近代哲学中两种主要的物质观路径——机械论与有机论——深刻地揭示了不同哲学立场对物质概念的塑造。机械论路径虽然推动了科学的进步,但也导致了物质的贫乏化和一系列难以解决的哲学困境。而布鲁诺的有机论路径,则继承和发展了“亚里士多德左派”的思想,赋予物质以生命、能动性和神圣性,为一种更丰富、更具辩证潜能的物质观提供了宝贵的历史参照。布洛赫对布鲁诺的积极评价,显示了他力图超越传统机械唯物主义,寻找一种能够容纳生命、生成和可能性的唯物主义的决心。同时,他对布鲁诺思想中静态因素的批判,也预示了他将进一步强调物质的“未完成性”和“过程性”。
  • 26. 物质在上帝中被看见;作为上帝广延属性的物质 (Malebranche; Spinoza)

    十七世纪的哲学在处理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时,常常将上帝置于核心的解释地位。布洛赫考察了马勒伯朗士和斯宾诺莎这两位思想家如何在其神学或泛神论框架下规定物质。

    • 马勒伯朗士 (Malebranche) 与偶因论:物质的间接实在性
      面对笛卡尔的二元论困境,马勒伯朗士的偶因论(Okkasionalismus)试图通过上帝来解释身心相互作用和物体之间的作用。

      • 上帝作为唯一原因:在他看来,“身体不仅不能作用于精神,精神也不能作用于身体,精神甚至不能认识任何纯粹有形的东西。”(*nicht nur der Körper auf den Geist, der Geist auf den Körper nicht wirken kann, der Geist auch nichts nur Körperhaftes erkennen kann.*)世界上的一切都只通过上帝发生,并被他所包容。
      • **“在上帝中看见万物” (que nous voyons toutes choses en Dieu)**:上帝是“包容空间的、精神的场所”(auch den Raum umfassende Ort der Geister)。在上帝之中存在一个“理想的物体世界”(ideale Körperwelt),其“原始理念”(idee primordiale)是“理智的广延的理念”(Idee der intelligiblen Ausdehnung)。上帝首先根据这个理念创造了个别的物质物体,只有在这个理念中,它们才能被人类精神以数学方式认识。
      • 唯灵论与机械论的奇特结合:布洛赫指出,马勒伯朗士的唯灵论(将上帝视为唯一原因)与当时机械-唯物主义的自然研究(将物质物体视为可数学化处理的对象)之间存在一种奇特的联系,其连接环节是“既定的必然性”(gesetzte Notwendigkeit)。
      • 与斯宾诺莎的隐秘关联:尽管马勒伯朗士将斯宾诺莎斥为“可怜虫”(le miserable),认为其将上帝置于世界之中,而他自己则将世界置于上帝之中,但布洛赫认为,马勒伯朗士思想中“广延”作为“原始理念”的激情,以及上帝作为精神的场所(类比于空间作为物体的场所),都使其与斯宾诺莎的某些思想产生了“极不情愿的”(höchst ungewollt)接触。
    • 斯宾诺莎 (Spinoza):物质作为神圣实体的广延属性
      布洛赫对斯宾诺莎的解读充满了敬意,认为其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唯物主义。

      • 此岸性的胜利:斯宾诺莎将“广延的此岸及其胜利——不是战胜上帝,而是在上帝之中,在一个完全转变了的上帝之中”(das ausgedehnte Diesseits und seinen Sieg - nicht über Gott, aber in Gott, in einem völlig verwandelten)作为其哲学的核心。
      • 身体与精神的同一性:“精神和身体是同一个东西,它时而被理解为思维的属性,时而被理解为广延的属性。”(*Geist und Körper sind ein und dasselbe Ding, welches bald unter dem Attribut des Denkens, bald unter dem der Ausdehnung begriffen wird.*)(《伦理学》III, 2, Anm.)广延的属性在理解中占有优先地位,“物体”(corpora)和“事物”(res)的概念被普遍地同义使用。
      • 观念与事物的秩序同一:“观念的秩序和联系与事物的秩序和联系是相同的”(*Die Ordnung und Verbindung der Ideen ist dieselbe wie die Ordnung und Verbindung der Dinge.*)布洛赫强调,这句话应作“对象性的-唯物主义的”(objekthaft-materialistischen)理解,即广延的属性(物质)为思维中的表象过程和内容提供了指令。
      • 物质在神圣实体中的地位:斯宾诺莎排除了上帝与人体的任何类比,并非为了强调上帝的超验性,而是为了将他与一个完全非拟人化的此岸的几何学和力学联系起来。他断言:“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物质不配拥有神圣的本性,即使是作为可分的物质;只要它被赋予永恒性和无限性。”(*Weshalb man auf keine Art sagen kann… die Materie der göttlichen Natur unwürdig sei, selbst als teilbare; wenn anders ihr nur Ewigkeit und Unendlichkeit zugeschrieben wird.*)(《伦理学》I, 15)。上帝是“万物内在的,而非从外部超越的原因”(omnium rerum causa immanens, non vero transiens),是无限的空间基质。
      • **“能动的自然” (natura naturans) 与“被动的自然” (natura naturata)**:斯宾诺莎继承并转化了阿威罗伊的这两个概念。与目的论的自然力不同,斯宾诺莎的“能动的自然”是一种“宁静的、数学上无目的的释放”(gelassene, mathematisch-zweckfreie Entlassung)。
      • 对后世的影响:布洛赫认为,斯宾诺莎思想中“将先前被神圣地实体化的形式力量引入物质”(Einführung der vormals göttlich hypostasierten Formkräfte in die Materie)是其得以保存的真理,并为后来的歌德、谢林、黑格尔对实体的“非几何学”解读提供了基础,甚至为马克思主义的“实体=主体”的革命性等式提供了前提。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对马勒伯朗士和斯宾诺莎的分析,展示了在神学或泛神论框架下,物质概念如何被赋予了不同的哲学地位和意义。马勒伯朗士的偶因论虽然是唯灵论的,但也间接承认了物质世界的可认识性和某种秩序性(源于上帝的理智广延)。而斯宾诺莎的泛神论则更为激进地将物质(广延)提升为神圣实体的核心属性之一,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唯物主义和内在性哲学。布洛赫对斯宾诺莎的积极评价,再次突显了他致力于发掘那些能够突破机械论局限、展现物质能动性和内在逻辑性的哲学资源。
  • 27. 物质作为纯粹机械构造物的物质 (La Mettrie, Holbach)

    十八世纪法国启蒙运动将唯物主义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但其主流形式是将物质理解为纯粹的“机械构造物”(mechanisches Gebilde)。

    • 机械论的激进化
      • 拉美特利 (La Mettrie) 的《人是机器》(L’homme machine)的标题本身就表达了那个时代“激进的机械论乐趣”(radikal-mechanische Lust)。人被视为一台“自己上发条的机器”(Maschine, die selber ihr Triebwerk aufzieht)。布洛赫认为,这个命题的唯物主义重要性不在于其机械论本身,而在于“迫切地希望在没有外来干预的情况下解释世界的意愿”(dringende Wille zur Erklärung der Welt ohne fremden Eingriff)。物质被认为是内在运动的,是力的“所在地”(Sitz),生命和意识仅仅是物质微粒在特别复杂的组合中的产物——“是广延在思考”(es ist die Ausdehnung, welche denkt)。
      • 霍尔巴赫 (Holbach) 的《自然的体系》(Système de la nature)系统阐释了这种机械唯物主义。他将物质的“保存的驱动力”(Trieb der Erhaltung)在物理学中称为“惯性”(Beharrungsvermögen),在道德学中称为“自爱”(Selbstliebe)。这种观点也表现为一种“揭露”(Entlarvung):现存世界的驱动力是物质的利己主义,“理想的”东西是它的掩盖或精致化。
    • 启蒙的功绩与局限:布洛赫肯定了法国启蒙唯物主义的巨大历史功绩:“作为革命的准备”(als Vorbereitung der Revolution),它“为世界祛除了彼岸的幽灵”(die Welt von jenseitigem Spuk entzaubert)。它代表了“资产阶级革命的破门锤”(Brechstange der bürgerlichen Revolution)。
      然而,布洛赫也尖锐地指出了其理论局限:
      • 解释意识的困难:从纯粹机械的物质中解释意识(灵魂)的产生,仍然是一个未能解决的难题。布洛赫引用了叔本华著名的“明希豪森男爵”比喻来讽刺这种困境。
      • 对世界丰富性的忽视:歌德对霍尔巴赫体系的批评被引用,认为其将自然描绘得“灰暗、凄凉、死气沉沉”(grau, so kimmerisch, so totenhaft),将一切都还原为“物质的、沉重的、虽然运动但却无方向和无形态的自然”(materielle, schwere, zwar bewegte, aber doch richtungs- und gestaltlose Natur)。
      • 黑格尔的评价:黑格尔虽然也批判了机械物质的“抽象性和贫乏性”(Abstraktheit und Kahlheit),但并不反对其政治-哲学地位,甚至认为斯宾诺莎的实体在法国唯物主义中得到了某种实现。
      • 切斯特顿的批判:布洛赫还引用了切斯特顿将机械唯物主义比作“精神错乱”(Irrsinn)的俏皮话,认为其世界观过于简单、狭隘,“一切都说了,同时一切都被忽略了”(alles gesagt und zugleich alles ausgelassen ist)。
    • 历史地位的肯定:尽管存在这些理论上的不足和后人的批判,布洛赫仍然强调法国启蒙唯物主义的巨大历史作用。它为后来的辩证唯物主义(特别是恩格斯)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起点,即使后者需要对其进行根本性的改造和超越。拉美特利和霍尔巴赫“押注于物质时,他们押注于真理”(als sie radikal auf die Materie gesetzt haben, auf die Wahrheit gesetzt haben)。

    导读意义:这一章清晰地展现了布洛赫对法国启蒙唯物主义的辩证评价。他既充分肯定了其在特定历史时期的革命性启蒙作用,也深刻地揭示了其作为纯粹机械论所固有的理论局限和哲学贫乏。这种批判为后续引入更具辩证性、能够容纳生命、意识和质变的物质观奠定了基础。布洛赫在此也暗示了,一种仅仅停留在机械层面的唯物主义,很容易陷入还原论的泥潭,并招致唯心主义的有效反驳。

  • 28. 物质作为生命性的与动力性构造物的物质;物自体 (Robinet, Leibniz, Kant)

    在批判了纯粹机械论的物质观之后,布洛赫转向那些试图赋予物质以生命力(Vitalität)和内在动力(Dynamik)的哲学尝试。

    • 罗宾内 (Robinet) 与生命性物质:法国唯物主义者罗宾内的《论自然》(De la nature)将原子设定为“具有灵魂、充满活力的存在”(seelisch belebte),它们能够感知并拥有意识(尽管尚未达到自我意识)。布洛赫认为,这种观点试图以一种“近乎泛灵论的方式”(fast panpsychistisch)规避从机械运动中解释意识产生的难题。罗宾内认为,身体和灵魂在物质的“第三种未知属性”(dritten, unbekannten Eigenschaft der Materie)中统一起来。布洛赫肯定了罗宾内思想中一个“非常严肃的要素”:即“机械的东西首次在机械演算的中心地带,显得并不比有机的东西更易懂,更不言自明。”(*daß hier zum ersten Mal inmitten des mechanischen Kalküls das Mechanische doch nicht eingängiger, gar selbstverständlicher als das Organische erscheint.*)生命和心灵之物被视为与机械运动同样原始的物质状态。

    • 莱布尼茨 (Leibniz) 与动力性物质:布洛赫对莱布尼茨的物质观给予了高度重视,认为其深刻地影响了后世。

      • **物质作为力点 (Kraftpunkte)**:莱布尼茨的单子(Monaden)并非物体性的,而是“力点”,其本质不是广延,而是“不可入性、具有抵抗性的东西”(Undurchdringliche, Widerstand Leistende)。单子是“心灵性的”(psychische),其活动是“表象”(Vorstellen),并根据强度不同而有清晰与混淆之分。
      • 实体形式 (substantielle Formen) 的复兴:莱布尼茨将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形式”或“隐德莱希”(Entelechie)重新引入,认为统治性的单子相对于其聚合体而言,就如同实体形式。这使得莱布尼茨的物质观带有一种“有机的世界图景”(organisches Weltbild)。
      • **物质作为“有良好基础的现象” (phaenomenon bene fundatum)**:物质源于单子的“被动的力”(leidende Kraft)或“受限的、混淆的表象”(beschränkte, verworrene Vorstellung)。布洛赫区分了莱布尼茨的“第一物质”(materia prima,客观的混淆性)和“第二物质”(materia secunda,仅仅存在于观察者混淆表象中的身体质量)。
      • “趋势” (tendence) 或“欲求” (appetition) 的重要性:这是弥合黑暗物质与清晰隐德莱希之间区别的关键。物质的“欲求”并非超越,而是“其自身内容的启蒙”(Aufklärung ihres eigenen Inhalts)。布洛赫认为,这使得物质概念从纯粹广延中解放出来,并获得了内在的能量和发展动力。他强调:“从此以后,力与物质不可分割;只有通过(绕道)莱布尼茨,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才能形成:运动(作为力的表现)是物质的存在方式。”(*Seitdem ist Kraft von der Materie untrennbar; auf dem Weg (Umweg) über Leibniz konnte sich erst der dialektisch-materialistische Grundsatz bilden: Die Bewegung (als Äußerung der Kraft) ist die Daseinsweise der Materie.*)
      • 可能世界的选择与物质的潜能:莱布尼茨关于上帝从无限多可能世界中选择最佳世界而创造现实世界的学说,虽然是神学性的,但也暗示了“可能性”(Möglichkeit)相对于现实性的某种优先地位。布洛赫认为,这种思想虽然将可能性置于超验层面,但如果将其“引入物质的宝库”(in einen Thesauros der Materie eingebracht werden kann),就可能为理解物质的“内在潜能”或“尚未实现的东西”(noch Unverwirklichtes in der Materie)提供重要的辅助概念。
    • 康德 (Kant) 与动力学物质及物自体

      • 早期宇宙起源论:康德在其早期著作《自然通史和天体论》中,从牛顿原则出发,设想原始物质(Urnebel)通过吸引力(Anziehung)和排斥力(Repulsion)这两种“原始力”(Urkräfte)的斗争而形成和维持物理世界。这标志着引力与不可入性并列成为物质的主要属性。
      • 批判时期的物质观:《纯粹理性批判》将物质主要理解为通过知性范畴(实体、因果性、相互作用)作用于感性质料所形成的经验对象。而在《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根据》中,物质被明确限制为“外在感官的对象”(Gegenstand äußerer Sinne),其基本规定性是“运动”(Bewegung)。康德的“动力学”(Dynamik)部分,以“真正辩证的果断性”(wahrhaft dialektischen Entschiedenheit)处理吸引和排斥这两种物质基本属性的冲突与统一。然而,康德也强调物质的“惰性”(Trägheit)或“无生命性”(Leblosigkeit),反对物活论。
      • 机械论的界限与“物自体”:布洛赫指出,康德的机械论在其体系中是被孤立和限定的。物质的“物自体”(Ding an sich)是不可认识的,机械唯物主义本身也站不住脚。康德的“二律背反”(Antinomien)揭示了理性在试图把握世界整体性(如自由与必然、上帝的存在)时的局限性。布洛赫认为,康德的不可知论虽然表面中立,但更倾向于为信仰的“仿佛”(Als Ob)留下空间。
      • 《判断力批判》的突破:这部著作通过引入“有机物”(Organische)作为“内在的自然目的”(immanente Naturzwecke)和“自然的特殊化”(Spezifikation der Natur)等概念,打破了纯粹机械论的框架,为一种更丰富、更具目的性的自然观留下了余地。康德甚至设想了一种“无限的、直观的知性”(unendlichen, intuitiven Verstand),其“理智直观”(intellektuelle Anschauung)能够把握物自体,并统一机械论与目的论。

    导读意义:这一章展示了近代哲学中超越纯粹机械论、试图赋予物质以内在活力、动力和发展可能性的重要尝试。罗宾内、莱布尼茨和康德从不同角度对物质概念进行了深化和复杂化。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和可能性学说,以及康德的动力学物质观和对物自体的思考,尤其为布洛赫后续构建其“思辨唯物主义”(特别是关于物质的潜能、开放性和内在逻辑性)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和批判对象。布洛赫在此也清晰地展现了他的研究方法:并非简单地接受或拒斥历史上的哲学观点,而是通过细致的辨析和创造性的解读,从中发掘那些能够服务于其自身哲学建构的积极因素。

  • 29. 再论康德:物质与物自体 (Nochmals Kant: Materie und Ding an sich)

    布洛赫在这一章中,对康德哲学中“物质”与“物自体”这两个核心概念的关系进行了更为深入和集中的辨析,旨在进一步廓清康德思想的复杂性及其对后续哲学(特别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深远影响。

    • “物自体”的多重含义:布洛赫首先指出,康德的“物自体”(Ding an sich)概念并非单一的,而是具有至少三种基本类型或功能,而我们通常理解的“物质”意义上的物质并不直接等同于其中任何一种。

      1. 作为感觉材料的物自体:这是与物质最接近的含义。物自体作为某种外在的、作用于感性接受能力的“感觉的材料”(Stoff der Empfindung),构成了经验认识的起点。这种“异物”(Fremdkörper)的存在,一直是唯心主义者感到困扰的地方。
      2. 作为“被给予性”或“质料”(概念内容)的物自体:这种含义更为复杂,它将感官提供的“可能经验的数据”(data zur möglichen Erfahrung)与完全非感性主义的“形式-内容”(Form-Inhalt)概念混合在一起。康德将认识的“质料”(Materie der Erscheinung)——即与现象的“形式”(Form der Erscheinung)相对的、与感觉相对应的东西——也归于“被给予性”。布洛赫强调,这种“质料”的范围远比第一种意义上的感性物质要广泛,它甚至包括了“构成形而上学的物质及其建筑材料的先天概念”(die Begriffe a priori, welche die Materie der Metaphysik und ihr Bauzeug ausmachen)。布洛赫警示说,仅仅因为唯心主义者谈论概念的“质料”或“内容”,并不能将其等同于唯物主义意义上的物质。
      3. 作为经验界限概念的物自体:这是指那种“既非被发明也非被认识,而只能被思考为不可见的物质”(weder erfunden noch erkannt, sondern nur als unsichtbar gedacht werden kann)。它代表了经验认识的界限,但也暗示了某种超越现象的实在。布洛赫引用了康德早期关于“一个事物很可能真实存在,却在整个世界中无处可寻”(ein Ding wohl wirklich existiere, aber doch nirgends in der ganzen Welt vorhanden sei)的论述,认为这种思想在后来的物自体学说中持续存在,并可能为一种非方法性的、实在的物质概念(作为包罗万象的统一性-总体基底)提供庇护所。
    • 康德的物理物质与物自体的区别:布洛赫明确指出,康德在其自然哲学(如《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根据》)中所讨论的“物理物质”(physikalische Materie)与上述三种含义的“物自体”都有显著区别。

      • 物理物质并非混沌的感觉质料:康德的物理物质的“惰性”(Trägheit)对应于先天的“持存定律”(Beharrungsgesetz),其“吸引”(Anziehung)和“排斥”(Repulsion)源于“物质 вообще 可能性的原则”(Prinzipien der Möglichkeit von Materie überhaupt)。其“可分性”(Teilbarkeit)也以先天的空间形式和“质的范畴”(Qualitätskategorien)为前提。因此,它绝非混沌的、前理论的感觉质料。
      • 《判断力批判》中的例外与局限:尽管《判断力批判》中关于“自然的特殊化”(Spezifikation der Natur)的学说,指出了那些对于纯粹理性而言是偶然的、无法推导出来的特殊自然法则及其内容,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特殊化就是“紧迫的物质”(andrängende Materie)或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报复。布洛赫认为,这里更多地是莱布尼茨“事实真理”(verités de fait)学说的回响,而后者在莱布尼茨那里主要源于上帝的唯意志论选择。因此,康德的机械唯物主义的物质,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与感性的杂多性、内容性以及上述两种意义的物自体相分离。
    • 物自体作为“尚未存在”与物质潜能的暗示:尽管康德将物自体规定为不可认识的,但布洛赫认为,康德的不可知论本身(包括其关于我们自身行为道德性完全隐藏的论述)也具有一种“悬而未决的意义”(überhängenden Sinn),因为它包含了“事物本身不认识自身”(Sich-nicht-Kennen der zentralen Sache selbst)的要素。这不仅适用于人的核心,也适用于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尚未显现的核心”(noch nicht erschienene Kern)。布洛赫引用自己早期著作中的话说:“物自体……是在最近的远方,在客体的实际蓝色中驱动和梦想的东西;正是这个尚未存在的东西。”(*Das Ding an sich… ist, was in der nächsten Ferne, im actualiter Blauen der Objekte treibt und träumt; es ist dieses, was noch nicht ist.)(《乌托邦精神》)。因此,布洛赫总结道:“康德的物自体问题最终甚至隐含地,尽管并非明确地,融入了物质仍在进一步发酵的潜能以及仍在进一步展现的潜能性之中。”(Kants Ding-an-sich-Problem geht letzthin sogar implicite, ob auch nicht explicite, in die noch weiter gärende Potenz wie die sich weiter aufschlagende Potentialität der Materie ein.*)
      导读意义:这一章是对康德哲学核心概念的一次精深解读。布洛赫通过细致辨析“物质”与“物自体”在康德体系中的不同含义和复杂关系,揭示了康德思想的内在张力和深刻影响。他一方面指出了康德物理物质观的局限性(其与感性质料和物自体的分离),另一方面又从康德的不可知论和对“物自体”的思考中,发掘出指向物质潜能、未完成性和未来开放性的积极因素。这再次体现了布洛赫从唯心主义传统中汲取思想资源以重构唯物主义的独特方法。对康德“物自体”的这种“乌托邦式”解读,为后续章节中“思辨唯物主义”的建构提供了重要的哲学铺垫。

  • 30. 物质作为非我,并在上升过程中呈现为重力-光明-生命 (Fichte, Schelling)

    在康德之后,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家们试图克服其二元论,以一种更具整体性和生成性的方式来理解世界和物质。布洛赫考察了费希特和谢林如何将物质(或其对等物)纳入其主体性哲学或自然哲学体系。

    • 费希特 (Fichte):物质作为“我”的“非我”与伦理实践的对象
      布洛赫指出,费希特的哲学始于“我”(Ich)的绝对设定,但这个“我”并非孤立的,而是通过“事实行动”(Tathandlung)设定其对立面——“非我”(Nicht-Ich),即感性物质世界。

      • “非我”的产生:感性及其多样的“非我”之物的产生,是“‘我’的无意识的自我限制”(bewußtlose Selbstbeschränkung des Ich)。这种“自我设定”(Sich-Selbst-Setzen)是“我”达到自我意识的贯穿始终的活动。
      • 物质作为伦理材料:费希特将康德对物质的动力学规定(吸引与排斥)内化为“我”的扩张性与收缩性活动。然而,最终,“非我”的设定服务于伦理目的:“物质是义务的感性化材料”(die Materie ist das versinnlichte Material der Pflicht)。“我”设定外在对象,是为了拥有那种使劳动变得艰辛和道德的“阻力”(Widerstand)。布洛赫认为,费希特在此将物质(Hyle,希腊文原意为木材)还原为纯粹的“原材料”(Rohstoff),等待被“我”的道德意志所塑造和征服。
      • 对物质可能性的有限承认:布洛赫也注意到费希特思想的复杂性,他引用费希特晚期先验逻辑讲座中的话,认为物质是通过“杂多性传播开来的一种绝对的统一法则,一种将杂多性维系在一起的法则,作为一种力。这被称为吸引”(durch die Mannigfaltigkeit verbreitet ein absolutes Gesetz der Einheit, des Zusammenhaltens derselben, als Kraft. Anziehung nennt man dies)。这暗示了物质并非完全被动的,而是具有某种内在的统一和吸引力。
    • 谢林 (Schelling):物质在自然哲学中的上升与晚期神话的沉沦
      布洛赫对谢林的解读尤为复杂,展现了其思想的动态演变。

      • 早期自然哲学:物质的活力与潜能提升
        年轻的谢林深受歌德影响,试图以一种“共知”(Mitwissen)的方式把握自然的“产生性的、发酵般活跃的道路”(erzeugenden, gärend tätigen Wegs)。他认为“对自然进行哲学思考,就是创造自然”(Über die Natur philosophieren heißt die Natur schaffen)。
        • 主体与自然的统一:先验的活动(主体达到客体)同时也是自然的活动(自然产生其客体)。认识论问题(主体如何达到客体)被颠倒和补充为自然哲学问题(客体/自然如何达到主体/精神)。
        • 物质的动力学建构与潜能提升:谢林继承并发展了康德关于吸引和排斥力的学说,将其视为直观和自然的“基本力”(Grundkräfte)。两者的综合创造了物质。更重要的是,谢林构建了一个物质从“重力”(Schwere,体现原则)到“光明”(Licht,联系原则)再到“生命”(Leben,变形原则,具有繁殖、应激性、感性等阶段)的“潜能”(Potenzen)提升序列。布洛赫引用谢林的话:“物体是物质的身体,赋予物质的灵魂就是光”(Wie die körperlichen Dinge der Leib der Materie sind, so ist die ihr eingebildete Seele das Licht)。
        • 有机物的优先性与自然的诗学:谢林强调有机物相对于无机物的优先地位,甚至将无机自然视为“有机变形的残余”(Residuum der organischen Metamorphose)或“沉睡的动植物世界”(schlafende Tier- und Pflanzenwelt),后者可能在未来“复活”。自然被理解为“一首用秘密的、奇妙的文字封闭起来的诗”(ein Gedicht, das in geheimer, wunderbarer Schrift verschlossen liegt),需要通过艺术和哲学来解读。布洛赫认为,谢林的自然哲学代表了“资产阶级哲学对机械-生命共生的最后尝试”(letzten Versuch bürgerlicher Philosophie zu mechanisch-vitaler Symbiose)。
      • 晚期谢林:物质的“堕落”与“无根据”
        布洛赫指出,谢林的哲学后来发生了重大转变,泛神论的一元论破裂了。在其著作《哲学与宗教》和《论人类自由的本质的研究》中:
        • 物质作为“堕落”的产物:感官世界的起源被视为“与绝对性的完全断裂,通过一次飞跃”(ein vollkommenes Abbrechen von der Absolutheit, durch einen Sprung)。物质的感性和不可入性,被认为是“理念从上帝那里堕落”(Abfall der Ideen von Gott)的产物。
        • **“无根据” (Ungrund) 与“原始偶然” (Urzufall)**:世界的根据是一个先于上帝的、盲目的“无根据”或“原初意志”,世界的产生是“原始偶然”或上帝的“失足”。物质成为“所有事物中最黑暗的东西”(dunkelsten aller Dinge)。
        • 意志的强度与存在的矛盾:布洛赫也肯定了晚期谢林思想的深刻性,特别是在强调存在本身的“如此性”(Daßheit)的意志特征,以及历史过程基础中的非理性“强度”(Intensität)方面。他引用谢林关于主体在自我吸引中变成“另一个东西,与自身不相等”(ein Anderes und sich selbst Ungleiches)的论述,认为这揭示了“所有存在中的不幸——因为要么它放任自己,那么它就是虚无,要么它吸引自己,那么它就是另一个东西”(das Unglück in allem Sein - denn entweder läßt es sich, so ist es als nichts, oder es zieht sich selbst an, so ist es ein Anderes)。布洛赫认为,这种将“根本矛盾”(Grund-Widerspruch)置于存在之初的思想,比黑格尔的辩证法更为根本。
        • 物质的最终命运:尽管晚期谢林将物质描绘得如此黑暗,但布洛赫也注意到其思想中仍然存在的希望因素,即通过人的救赎,自然最终也可能被净化和提升,达到一种“超物质”(Übermaterie)的状态。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对费希特和谢林(特别是其早期自然哲学)的解读,进一步推进了对非机械、具有内在能动性和发展潜能的物质概念的探索。费希特的“非我”概念虽然最终服务于伦理目的,但也包含了物质作为“我”的能动性对象的思想。而谢林早期对物质从重力到光明再到生命的潜能提升的建构,以及对有机物优先性的强调,则更为直接地呼应了布洛赫试图发掘的物质的“生命精神”。尽管谢林晚期思想转向了神话和对物质的否定性评价,但布洛赫仍然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关于物质的“强度”、“原始偶然”以及存在本身的根本矛盾等深刻洞见。这些都为后续章节中“思辨唯物主义”对物质动力学、可能性和内在矛盾性的阐释提供了重要的参照和素材。

  • 31. 辩证世界精神中的物质(黑格尔) (Materie im dialektischen Weltgeist (Hegel))

    布洛赫对黑格尔哲学的解读是其整个著作的关键环节之一。他既深刻地认识到黑格尔辩证法对唯物主义的革命性意义,也敏锐地洞察到黑格尔唯心主义体系对物质的最终贬低和局限。这一章的结构也反映了这种复杂性,分为几个小节来分别探讨黑格尔思想的不同层面及其与物质的关系。

    • 物自体 (Das Ding an sich)
      布洛赫首先阐释了黑格尔对康德“物自体”概念的批判和转化。在黑格尔看来,物自体并非不可认识的彼岸,而是“世界上最空洞、最简单和最熟悉的东西”(das Leerste, Einfachste und Bekannteste von der Welt),它等同于“无规定性的物质”(bestimmungslose Materie)。

      • 物自体作为纯粹抽象:物自体是“从其对于意识而言的一切……都从中被抽离了的客体”(der Gegenstand, insofern von allem, was er für das Bewußtsein ist… abstrahiert wird),是“彻底的抽象物,完全的空虚”(das völlige Abstraktum, das ganz Leere)。
      • 物自体作为思维产物:这个“死脑袋”(caput mortuum)本身是“思维的产物,即进展到纯粹抽象的思维的产物,是空洞的‘我’,这个‘我’将自身的这种空洞同一性设定为其客体”。
      • 物自体在逻辑体系中的位置:在“存在逻辑”(Logik des Seins)中,物自体是直接的、简单的“自身存在”(Insichsein)。在“本质逻辑”(Logik des Wesens)中,它是“实存的”(existierendes),即有根据的存在,是“作为抽象的‘向自身内反思’(Reflexion-in-sich)而形成和限定自身”。物质则与物自体相同,但“作为自在地也为他者(首先是为形式)而存在的东西”(als an sich auch für anderes, zunächst für die Form seiendes)。
        布洛赫通过这种解读,实际上是将黑格尔对物自体的“消解”理解为将其纳入辩证发展的开端,物质作为其最初的、尚未分化的形态。
    • 主体与实体 (Subjekt und Substanz)
      这是黑格尔哲学的核心范畴。布洛赫强调了黑格尔那句著名的论断:“关键在于,不仅要将真实的东西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要将其理解和表述为主体。”(*Es kommt alles darauf an, das Wahre nicht als Substanz, sondern ebensosehr als Subjekt aufzufassen und auszudrücken.*)

      • 实体作为自我设定的运动:活的实体“是真正作为主体存在……只有当它是自我设定的运动,或者是通过生成他者而与自身相中介的过程时,它才是如此。”(*ist das Sein, welches in Wahrheit Subjekt oder, was dasselbe heißt, welches in Wahrheit wirklich ist, nur insofern sie die Bewegung des Sichselbstsetzens oder die Vermittlung des Sichanderswerdens mit sich selbst ist.*)
      • 实体与主体的辩证统一:黑格尔的实体涵盖了主客体关系,并通过内在辩证法赋予自身以区分,最终在“精神的自为存在”(Fürsichsein des Geistes)中达到主体与实体的统一。布洛赫认为,这种思想旨在扬弃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肉体等固化的二元对立。
      • 物质作为精神的环节,精神也辩证地成为物质的环节:在黑格尔的总体性视野中,“物质成为精神的一个环节,但精神也成为——辩证的——物质的一个环节。”(*Materie wird zu einem Moment des Geistes, aber auch Geist zu einem Moment der - dialektischen - Materie.*)这暗示了一种深刻的相互渗透,尽管最终精神占据主导。
      • 可能性与潜能的引入:布洛赫注意到,黑格尔在描述实体的“自在存在”(Ansichsein)时,也使用了亚里士多德关于物质的“潜能”(δύναμις, dynamis)和“萌芽”(Keim)、“冲动”(Trieb)等概念。这表明,即使在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中,物质的某些能动和潜在的特征也以某种形式被保留和转化。
    • 太初以太 (Ur-Äther)
      布洛赫特别关注了黑格尔早期体系(特别是《耶拿自然哲学》)中出现的“以太”(Äther)或“绝对物质”(absolute Materie)的概念。

      • 以太作为理念与自然的连接点:“作为返回其概念的此在的理念,现在可以被称为绝对物质或以太。”以太是“自然本身的绝对普遍性,是生命的本质”,“自身封闭且活生生的自然”。
      • 以太的宇宙创生神话:布洛赫描述了黑格尔关于“以太与自身的对话”(Sprechen des Äthers mit sich selbst)以及由此产生恒星(作为以太收缩的产物)的奇特宇宙论构想。恒星是“太初之气最初的、无限制的、未分节的言语,一种没有意义的形式语言”。
      • 以太的双重面孔与“存在=无”:以太既是“一切的消解,纯粹简单的否定性,流动的、清澈透明的”,又是“孕育万物的物质,作为绝对运动,其自身内就是发酵”。布洛赫推测,“存在=无”这个著名的黑格尔等式,可能正是在这以太的双重面孔上首次出现,并在这里有着其“形象的(未曾失落的)起源”(bildhaften (unverlorenen) Ursprung)。
        布洛赫认为,早期黑格尔关于以太作为“始基物质”(prima materia)和“孕育万物的发酵物质”的论述,是其著作中对物质最神秘但也最光荣的描绘,尽管这在黑格尔后期的体系中被弱化或精神化了。
    • 向自然的过渡 (Übergang in die Natur)
      布洛赫指出了黑格尔体系中从纯粹逻辑理念向自然(理念的自外存在)过渡的巨大困难。一个纯粹逻辑的“自在”绝不会自行转变为外在自身。

      • 自然的否定性规定:自然被视为“未解决的矛盾”(unaufgelöste Widerspruch),其特性是“被设定性、否定性”(Gesetztsein, Negativität),物质是其普遍基础,但表现为“彼此分离,分裂为具体的点”(auseinander haltend, in konkrete Punkte sich zertrennend)。自然的必然性与偶然性是“外在性的贯穿始终的相互转换的概念”(durchgängige Wechselbegriffe der Äußerlichkeit)。
      • 物质的上升序列:尽管对自然整体持贬低态度,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仍然构建了一个物质从“重力”(Schwere)到“光明”(Licht)再到“生命”(Leben)的上升序列,这呼应了谢林的自然潜能说,但更强调辩证过渡的自由。
        • 重力:物质的第一个更精确的规定,是“物质在其自为存在中对其外在自身性的虚无性……的承认”(Bekenntnis der Nichtigkeit ihres Außersichseins von der Materie in ihrem Fürsichsein),是物质的“自身存在”(Insichsein),但尚未达到自身的主体性。
        • 光明:是“第一个有质的物质,或者是其现存的普遍自我”(erste qualifizierte Materie oder ihr existierendes allgemeines Selbst)。它是“非肉身的,乃至非物质的物质”(unkörperliche, ja immaterielle Materie)。
        • 生命:化学过程构成了向生命的过渡。有机体是“胜利的个体性,作为过程在所有特殊性中产生并维持自身的统一性”(triumphierende Individualität, die sich als Prozeß in allen Besonderheiten hervorbringende und erhaltende Einheit)。
      • 精神对物质的最终扬弃:尽管物质在自然哲学中经历了一系列质的提升,但最终,“精神是物质的现存真理,物质本身不具有真理”(Der Geist ist die existierende Wahrheit der Materie, daß die Materie selbst keine Wahrheit hat)(《哲学全书》§ 389)。物质的“自为生成”被术语上重新命名为精神。布洛赫批评这种做法掩盖了泛逻辑主义在设定存在和内容方面的不可能性。
    • 量变到质变的转化 (Umschlag Quantität - Qualität)
      布洛赫高度评价黑格尔关于量变到质变的辩证规律,认为这是“任何进一步的、任何非机械的唯物主义的前提”(Voraussetzung für jeden weiteren, jeden nichtmechanischen Materialismus)。

      • 质变的普遍性:这个规律不仅适用于物理现象(如水的三态变化),也适用于数列、音乐、化学、道德、国家等各个领域。
      • 物质的质性规定:在黑格尔那里,物质(如重力、光明、颜色、化学过程)日益充满了质,它完全能够并且配得上辩证的质的规定。
      • 对机械论的超越:仅仅将物质等同于量的机械论无法解释质的产生。黑格尔的质学说,作为转化的辩证学说,为非机械的唯物主义奠定了基础。
      • 唯心主义的最终局限:尽管如此,由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出发点,他最终未能允许一种“辩证地被赋予质的物质……存在到底”(dialektisch-qualifizierte Materie usque ad finem zugelassen wurde)。这并非因为其质学说本身,而是因为从纯粹思想规定中构造出真实的物质的根本困难。
    • 再论主体—实体及其规定性 (Nochmals Subjekt - Substanz und Qualifizierung)
      布洛赫再次强调,即使在黑格尔体系中那些看似纯粹精神的领域(如艺术和宗教),物质也以其独特的方式作为开端和基础出现。例如,象征艺术形式(特别是建筑)体现了“质料压倒形式”(Überwiegen des Stoffs über die Form)。埃及宗教作为“谜语的宗教”(Religion des Rätsels),也反映了物质在精神出现之前的重力和潜在的光明。哲学本身也从物质存在的范畴(水、空气等)开始其真理的探索。
      然而,在所有这些领域,进步最终都表现为从物质向精神性主体性的前进。布洛赫也指出了黑格尔与谢林在对待自然与文化关系上的不同:黑格尔更强调人类文化的自主性,而非将其视为宇宙或星辰神话的简单反映。尽管这导致了物质的最终“失落”,但也避免了哲学上的星辰神话。

    • 辩证法与物质的联姻 (Vermählung der Dialektik mit der Materie)
      这是布洛赫对黑格尔遗产进行唯物主义转化的核心论点。

      • 马克思的“头足倒置”:马克思将黑格尔的辩证法从唯心主义的“头足倒置”过来,使其成为“物质的行进方式,尤其是在人类劳动过程中存在的物质”(Gangart der Materie, vorzüglich der im menschlichen Arbeitsprozeß befindlichen)。
      • 辩证法与唯物主义的历史结合:在此之前,除了赫拉克利特,辩证法主要存在于唯心主义者那里,而唯物主义则主要表现为物理的、静态的。辩证唯物主义实现了两者的“最幸运也最现实的联姻”(glücklichste wie realistischste Hochzeit)。
      • 经济-历史唯物主义的物质基础:物质在其物理存在形式之后和之上,并非唯心主义地消散,而是在“经济-技术层面占据并维护着其自身以及通向自身的关键地位”(ökonomisch-technisch die Schlüsselstellung in ihr selbst und zu ihr selbst erst recht einnimmt und behauptet)。
      • 质的等级与新的出发点:与自然的机械论平均化相对立的是“质的等级划分”(qualitative Stufung),更高的阶段修正并展现先前阶段的真理。这使得从纯粹物理唯物主义向经济-历史唯物主义的过渡成为可能,后者承认社会作为物质关系的更高、相对独立的阶段。
      • 意识作为物质的自我反思:物质在其发展过程中催生出意识之花,并在人类主体中清晰地将自身把握为过程的主体。
        布洛赫引用黑格尔关于“生命力的唯心主义”(Idealismus der Lebendigkeit)的论述,并指出,如果辩证法完全在物质中(过程-物质中)被把握,那么出现的将是一种“带有辩证生命力脉搏的新唯物主义”(neuer Materialismus mit dem Puls dialektischer Lebendigkeit)。

    导读意义:布洛赫对黑格尔的解读是极其复杂和富有张力的。他一方面充分肯定了黑格尔辩证法的革命性潜力及其对物质过程性、质变性的深刻洞察,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不可或缺的思想前提。另一方面,他又尖锐地批判了黑格尔唯心主义体系最终对物质的贬低和“精神化”处理,认为这掩盖了从纯粹逻辑理念向现实物质世界过渡的根本困难。通过对黑格尔早期“以太”概念的挖掘,以及对“量变到质变”规律的强调,布洛赫试图从黑格尔思想内部寻找一种更具物质基础的辩证法。最终,他将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头足倒置”视为实现了辩证法与物质的真正“联姻”,为一种能够把握物质自身运动和发展的唯物主义开辟了道路。这一章的论述,为后续“思辨唯物主义”的核心建构(特别是关于物质的内在逻辑、目的性和未完成性)提供了最直接的哲学背景和参照。

  • 32. 物质:作为人之胚芽、抵御恶魔的防火墙与未来的水晶 (Oken, Baader)

    在系统考察了德国古典唯心主义(特别是黑格尔)对物质的复杂处理之后,布洛赫转向了两位思想更为奇特、充满浪漫主义和神智学色彩的哲学家——洛伦茨·奥肯(Lorenz Oken)和弗朗茨·冯·巴德尔(Franz von Baader)。他们以一种迥异于主流哲学的方式,赋予了物质以独特的、甚至是神话般的意义和功能。

    • 奥肯 (Oken):物质作为人之胚芽与宇宙的自我启示
      奥肯是谢林的同代人,他以一种充满幻想和大胆类比的方式,试图追溯宇宙和生命(特别是人)的演化过程。

      • 从“零”到人:奥肯的宇宙发生论始于“零”(Zero),即完全不确定的“无”(Nichts)。但这个“无”即刻就具有“两极性”(polar),分裂为正(Plus)和负(Minus),由此产生时间、空间、火热的“以太球”(Ätherkugel)。从以太球中产生四元素,再从四元素中以日益丰富的结合方式产生矿物、植物、动物,最终达到人的阶段。
      • 物质是自然的普遍基质:奥肯认为,“以太或物质是自然的普遍基质,不存在任何非物质的东西”(Der Äther oder die Materie ist das universale Substrat der Natur, und es existiert nichts, was nicht materiell wäre)。上帝的创造行为(重力、光明、热)都发生在以太或物质之中。
      • 人是宇宙的总括:有机生命从海洋的“原始粘液”(Urschleim)中通过“原始生殖”(Urzeugung)产生。动物的各个纲目代表了世界借以感受自身的各种官能。人是“总括了所有器官和形态的存在”(alle Organe und Gestaltungen zusammenfassende Wesen),是“全感官动物”(Allsinntier),因为他认识自身。“人能看到一切,整个宇宙……因此它们的观念永远无法达到统一。”
      • 感性的凯旋实在论:奥肯将外部宇宙(“原型性的原始世界”,vorbildliche Urwelt)与感官意识(“摹本性的后成世界”,ebenbildliche Nachwelt)联系起来,认为前者在后者中以质的方式延续。例如,内聚力成为触觉,电力成为嗅觉。“精神只是在摹本中运动的自然”(Geist ist nur die im Ebenbild bewegte Natur)。
        布洛赫认为,奥肯的思想虽然充满了奇思妙想,但他积极致力于自然发展史的研究,并推测出了原生质和细胞等概念,其将物质视为人之胚胎和宇宙自我启示的观点,代表了一种独特的、物活论的唯物主义。
    • 巴德尔 (Baader):物质作为抵御恶魔的防火墙与未来的水晶
      巴德尔的思想更为深奥和神秘,深受雅各布·伯麦和基督教卡巴拉的影响。

      • **“我被思,故我思并且我在” (cogitor, ergo cogito et sum)**:这是巴德尔认识论的基本原则,颠覆了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强调存在的被动设定性和对神圣认识的依赖。
      • 物质作为上帝怜悯的产物与“去地狱化”:巴德尔的核心物质观极为独特。他认为,物质(时间-空间-生成)并非原初的存在,而是上帝为了阻止堕落的人类无限坠入地狱(Tartarus)而创造的。物质的创造是一种“去地狱化”(Detartarisation)的行为,它延缓了审判之火,阻止了地狱之火,如同“防火墙”(Brandmauer)或“环形墙”(Ringmauer)一样保护着受造物。时间是“审判之火的延缓”(Aufschiebung des Gerichtfeuers),空间是“地狱之火的阻止”(Aufhaltung des Höllenfeuers)。
      • 物质的双重性:诅咒与恩典:一方面,物质世界充满了堕落的痕迹,时间是消解,空间是空虚,重力是脱离中心的状态,自然蒙上了“忧郁的面纱”(Schleier der Schwermut)。物质中居住着“破坏性原则”(zerstörendes Prinzip)。另一方面,物质也提供了“考验的材料”(Material der Bewährung)和“恩典的时期”(Gnadenzeit),是“工棚或作坊”(Bauhütte oder Werkstätte)为要建造的真正建筑物(永恒的存在)服务。
      • 自然的密码与人的解读:巴德尔认为,外部自然是上帝用“象形文字”(Hieroglyphenschrift)书写给人的文本,需要人通过“正确的发音”(richtige Aussprache,即神圣的启示或内在的灵性理解)来解读。克拉德尼声图案和星象被视为这种自然密码的例子。
      • “超物质” (Übermaterie) 与未来的水晶:尘世的物质是流变的、暂时的,最终将被扬弃,转化为永恒的“超物质”。这种超物质并非超自然之物,而是净化了的自然,是“新天新地”(neuer Himmel und neue Erde),是“天上的耶路撒冷”(himmlische Jerusalem),如同一种“完全完整的末世论水晶形式的物质”(völlig integren eschatologischen Kristallform der Materie)。这种转化需要通过“更新的人”(erneuerte Mensch)来实现,人作为自然的救赎者,将和谐与祝福传播到较低级的自然中,预期自然的乐园状态。
        布洛赫对巴德尔的引述尤为广泛,称其为“德国的‘不为人知的哲学家’”(deutsche philosophe inconnu)。他认为,巴德尔的思想虽然充满了神话和奇幻色彩,但也包含了对物质潜能和未来可能性的深刻洞察,特别是其关于物质作为考验材料和最终将被净化提升的观点,为一种具有乌托邦维度的物质观提供了独特的(尽管是神智学的)视角。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介绍奥肯和巴德尔这两位非主流思想家的物质观,极大地拓展了对物质概念的理解边界。他们将物质与生命起源、人类命运、神圣启示甚至宇宙的最终目的紧密联系起来,赋予了物质一种在传统机械论或唯心主义哲学中难以想象的深度和复杂性。奥肯的进化论思想和对感性实在性的强调,为一种有机的、内在发展的唯物主义提供了素材。而巴德尔那充满神话色彩的“物质哲学”,则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将物质置于宇宙救赎戏剧的核心,使其成为承载人类希望和神圣恩典的媒介。布洛赫对这些思想的关注,再次显示了他力图超越传统哲学框架,从各种(甚至是非正统的)思想资源中汲取养分,以构建其独特的“思辨唯物主义”的努力。这些看似“奇特”的物质观,恰恰挑战了对物质的简单化和贫乏化理解,并为后续探讨物质的“目的性”、“开放性”和“新事物”的产生,提供了富有想象力的参照。

  • 33. 物质:作为前景与沉睡 (Schopenhauer; Bergson; E. v. Hartmann)

    在探讨了奥肯和巴德尔那充满生命力和神话色彩的物质观之后,布洛赫转向了另外三位重要的哲学家——叔本华、柏格森和爱德华·冯·哈特曼。他们的思想虽然也与“意志”或“生命”等非机械论概念相关,但对物质的规定却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往往将其视为一种前景性的表象、一种沉睡的状态,或者一种需要被更高原则所克服或解释的动力学平衡。

    • 叔本华 (Schopenhauer):物质作为意志的表象与沉睡的欲望之躯
      布洛赫对叔本华的物质观进行了双重解读,揭示了其认识论唯心主义与形而上学泛意志论之间的张力。

      1. 认识论层面:物质作为因果性的编织物与表象
        叔本华继承并激化了康德的先验唯心主义(通过贝克莱的“存在即被感知”来解释),认为客观世界只是“表象”(Vorstellung)。在此视角下,物质“彻头彻尾只是因果性……它的存在即是它的作用”(durch und durch nichts als Kausalität… Ihr Sein nämlich ist ihr Wirken)。它作为事件的“基质”(Substrat)或“实体”(Substanz)而存在,但这种实体性最终仍是知性形式(因果性)的客观化。
        布洛赫详细引述了叔本华对唯物主义的著名攻击(“明希豪森男爵”比喻),即唯物主义试图从物质出发解释认识,却忘记了物质本身作为客体已经预设了认识主体及其形式。布洛赫虽然指出了这个比喻的自相矛盾之处(它更适用于主观唯心主义),但也承认它触及了机械唯物主义在解释意识起源问题上的真正困境。
      2. 形而上学层面:物质作为意志的客观化与可见性
        在叔本华的意志形而上学中,世界的“物自体”(Ding an sich)是唯一的、盲目的、宇宙性的“意志”(Wille)。物质在这里获得了新的规定:
        • **意志的客观化形态 (Objektivationen des Willens)*:从最低级的物理力(重力、内聚力等)到有机的生命形态(植物、动物、人),都是意志在不同阶段的客观化。物质构成了这些客观化形态的“可见性”(Sichtbarkeit)和“材料”(Material)。例如,“牙齿、食道和肠道是客观化了的饥饿;生殖器是客观化了的性欲。”(Zähne, Schlund und Darmkanal sind der objektivierte Hunger; die Genitalien der objektivierte Geschlechtstrieb.*)
        • 意志的沉睡与欲望之躯:物质在某种意义上是意志的“沉睡”(Schlaf)状态,是其尚未完全觉醒的欲望之躯。布洛赫认为,叔本华的“意志”概念接近于莱布尼茨的“沉睡的单子”(schlafende Monade)和亚里士多德的“欲求”(appetitus)。
        • 物质与意志的最终同一:布洛赫指出,在叔本华那里,物质和意志最终趋于同一。被吞噬的物质构成了意志客观化形态之间的等级结构,但由于只有一个意志,这种吞噬最终是意志对自身的吞噬。“意志,作为自在之物,是所有存在的共同材料,是事物普遍的要素。”(*Der Wille, als das Ding an sich, ist der gemeinsame Stoff aller Wesen, das durchgängige Element der Dinge.*)
          然而,布洛赫也批评了叔本华意志形而上学的内在矛盾,特别是从盲目意志中产生意识之光,并最终通过意识实现对生命意志的否定,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绝技”(Kunststück),并未真正解决意识起源的难题。最终,在叔本华的涅槃哲学中,“宇宙物质也完全退场”(kosmische Materie ist völlig abgemeldet)。
    • 柏格森 (Henri Bergson):物质作为生命的松弛与僵化的记忆
      布洛赫将柏格森的哲学视为对叔本华意志的一种肯定性、狄奥尼索斯式的转化,但其对物质的规定则更为消极。

      • **“生命冲力” (élan vital) 与流动的“绵延” (durée)**:柏格森哲学的核心是“生命冲力”,一种创造性的、无规律的、无物质的生命之流,其内在体验形式是“绵延”——一种各个环节相互渗透、不可分割的时间性。
      • **物质作为生命的沉降与“广延” (extension)**:与充满“张力”(tension)的生命相对,物质是“生命松弛”(Entspannung des Lebens)的结果,是“生命冲力”攀登斜坡时所“下降”(descend)的惰性存在。它表现为纯粹的“广延”,是“热寂的斜坡”(Abhang des Wärmetodes),是“火箭的矿渣”(Schlacke der Rakete)。
      • 知性与物质的同源性:柏格森认为,空间化的“知性”(Verstand)与物质同源,它只能把握僵硬的、可分割的、机械的物质,提供的是关于现实的“虚构”或“符号”,无法达到超逻辑的、流动的生命实在。只有“直觉”(Intuition)才能把握生命冲力。
      • 对新颖性的强调与局限:“生命冲力”是“惊奇本身的原则”(Prinzip der Überraschung selbst),它嘲笑因果决定论和固定的目的论。然而,布洛赫批评道,由于柏格森剥夺了新颖性的物质基础,并且不了解辩证法,其“新颖性”最终仍然是“一片狂暴的荒漠”(eine rasende Einöde),缺乏具体内容。
        布洛赫认为,柏格森的思想“像一个标志,表明仅仅机械地理解的物质是多么贫乏,但是他所赞扬的生命力,甚至心理能量,如果它没有将自身非物化的物质作为问题和支撑点包含在自身之中,置于自身之前,又是多么空洞。”(*wirkt als Zeichen, wie arm die bloß mechanistisch gefaßte Materie ist, aber wie leer die vitale, gar psychische Energie, die er feiert, wenn sie nicht ihre eigene unverdinglichte Materie als Problem wie Halt in sich, vor sich hat.*)
    • 爱德华·冯·哈特曼 (Eduard von Hartmann):物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动力学平衡
      布洛赫将哈特曼视为试图将叔本华的意志形而上学与黑格尔的理念哲学(尽管哈特曼本人不承认辩证法)相结合的思想家。

      • 无意识哲学与范畴双面论:哈特曼的哲学核心是“无意识”(Unbewußte),它包含两个基本组成部分:“意志”(Wille,代表冲动、强度、空洞“此在”的设定)和“表象”(Vorstellung,代表理念、逻各斯、逻辑内容和范畴分化)。世界的起源是意志闯入理念的“原始偶然”(Urzu­fall)或“失足”(Fauxpas)。每个范畴都是这两者之间的张力关系。
      • “质料” (Stoff) 与“物质” (Materie) 的区分:哈特曼区分了主观-观念领域的“质料”(作为“空间上延展的感觉性质本身”,是“物质的主观现象”)和客观-实在领域的“物质”(作为“自然力的客观现象,而自然力本身是无意识的意志力”)。物质是“一个具有特定平衡状态的原子力的系统”(ein System von Atomkräften mit bestimmtem Gleichgewichtszustand),是“彻头彻尾的能动性”(durch und durch aktiv)。
      • 新活力论与目的论的引入:哈特曼是“新活力论者”(Neovitalist),认为存在“生命过程的固有规律性”(Eigengesetzlichkeit der Lebensvorgänge),它通过一个“更高的动力-逻辑原则叠加”(höheres dynamisch-logisches Prinzip übergelagert)于机械规律性(纯粹物质化自然力)之上。“非物质化力”(nicht-materiierende Kraft,如生命力)作为形成冲动、反射作用、自然治疗力等介入物理过程。
      • 实体性的超越:哈特曼的最高范畴“实体性”(Substanzialität)完全超越了物质,其核心特征“无意识”是世界本身的基础,包罗万象。
        布洛赫肯定了哈特曼将“意欲原则”引入范畴论以及对“无意识”的确立,认为这突破了纯粹的“意识哲学”。然而,他也指出了其体系的神话色彩,以及其“无意识”与物质(特别是物质的潜能和“尚未”)的根本区别。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对叔本华、柏格森和哈特曼的解读,展示了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非机械论的物质观(或与物质相关的概念)如何在意志哲学、生命哲学和无意识哲学等思潮中得到进一步的复杂化和转化。尽管这些哲学家的具体观点各异,且布洛赫对他们多有批判(特别是对其最终消解或贬低物质的倾向),但他仍然试图从中发掘出对构建其“思辨唯物主义”有益的因素:如物质与内在欲望、沉睡潜能的联系(叔本华),对僵化机械论和纯粹知性的批判以及对流动性、创造性新颖性的强调(柏格森,尽管其缺乏物质基础),以及对范畴的非纯粹逻辑理解和对意识之外深层动力的承认(哈特曼)。这些复杂的思想遗产,构成了布洛赫后续综合与超越的重要背景。

  • 34. 感性:作为唯一真实之物,以及物质的人 (Czolbe, Feuerbach)

    在考察了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那些复杂的、有时甚至是神秘化的物质观之后,布洛赫转向了两位在德国哲学史上代表着向更直接的、人本学的唯物主义回归的思想家:海因里希·策尔贝(Heinrich Czolbe)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

    • 策尔贝 (Heinrich Czolbe):此岸世界的道德唯物主义
      布洛赫将策尔贝视为一位试图将唯物主义与某种“此岸世界的快乐”(diesseitigen Lust)乃至“姿态动机”(Haltungsmotiv)相结合的思想家。

      • 满足于此岸的“体面”:策尔贝认为,满足于这个世界比梦想一个第二的、超感性的世界“更体面”(anständiger)。对物质生活的任何不满,都源于对彼岸世界的虚假假设。
      • 道德唯物主义:他认为,任何道德行为只有在没有惩罚或奖赏性的上帝的彼岸世界,而只有物质的此岸世界的情况下,才是真正道德的。这是一种“阳刚的”(männlich),但也带有“享受的”(genießend)色彩的无神论,赞赏“为了所有人的伊壁鸠鲁式生活”(epikureischen Leben von allen, für alle)。
        布洛赫对策尔贝的评价是,他将一种清新的、肯定此岸生活乐趣的姿态带入了当时略显平庸的唯物主义之中,但其思想也带有一种对“给定的尘世世界”(gegebenen irdischen Welt)的满足,缺乏对现实进行变革的维度。
    • 费尔巴哈 (Ludwig Feuerbach):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奠基人
      布洛赫对费尔巴哈给予了极高的历史地位,称其为“最后一位有分量的资产阶级唯物主义者”(letzte bürgerliche Materialist von Format)。他认为费尔巴哈完成了“从黑格尔到唯物主义的第一个过渡”(ersten Übergang von Regel zum Materialismus)。

      • **“人就是他所吃的东西” (Der Mensch ist, was er ißt)**:这句名言虽然听起来庸俗,但在费尔巴哈那里具有深刻的含义。它指向“感官”(Sinne)作为无可置疑知识的唯一来源。
      • 感性主义的扩展:费尔巴哈的“感性”(Sinnlichkeit)被广泛理解,不仅包括直接的感官知觉,也包括“感觉的感觉”(Gefühle fühlen),“充满灵魂的爱和智慧的声音”(seelenvolle Stimme der Liebe und Weisheit),以及“人的目光”(Blick der Menschen)。“存在是直观、感觉、爱的奥秘”(Das Sein ist ein Geheimnis der Anschauung, der Empfindung, der Liebe)。
      • 幸福冲动与爱的伦理:感性之中也包含着追求普遍幸福的冲动,“没有缺陷的、健康的、正常的生活”(mangelloses, gesundes, normales Leben)即是幸福。这导向了一种“爱的伦理学”(Liebesethik),“人是人的上帝”(homo homini deus)。
      • 存在优先于思维:“存在是主体,思维是谓词”(Das Sein ist Subjekt, das Denken Prädikat)。
      • 宗教的人类学批判:这是费尔巴哈的核心贡献。他将人(包括作为人基础的自然)作为哲学的唯一、普遍和最高的对象,“人类学,包括生理学,成为普遍科学”(Anthropologie also mit Einschluß der Physiologie zur Universalwissenschaft)。诸神和上帝是“被物化的、变成拜物教的愿望形象”(verdinglichte, zum Fetisch gewordene Wunschbilder)。人通过将其本质异化到彼岸而创造了宗教。费尔巴哈旨在“否定宗教和神学的幻想的虚假本质,只是为了肯定人的真实本质”(das phantastische Scheinwesen der Religion und Theologie nur, um das wirkliche Wesen des Menschen zu bejahen)。
      • 对神秘主义的某种继承性:布洛赫注意到,费尔巴哈在批判宗教的同时,也对德国神秘主义(如塞巴斯蒂安·弗兰克关于上帝是灵魂深处叹息的说法)有所肯定,这使得其思想呈现出一种“未完成的悖论”(unabgeschlossene Paradox),即无神论与神秘主义的某种交织(如戈特弗里德·凯勒所观察到的)。
      •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批判:布洛赫也引述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费尔巴哈的批判:费尔巴哈的“感性”仍然是纯粹静观的,其“现实的人”(wirklichem Menschen)仍然是抽象的(要么是孤立的个体,要么是纯粹的类),缺乏对社会历史(特别是劳动过程和社会关系)的理解。
        尽管如此,布洛赫强调,费尔巴哈的“人类学切入点开启了马克思最早的批判纲领”,他对宗教自我异化的揭示,“没有费尔巴哈的第一次还原,就不会有马克思主义”(ohne Feuerbachs erste Reduktion kein Marxismus wäre)。费尔巴哈将物质概念从纯粹的物理-机械领域扩展到了包含人类感性、需求和本质的领域,克服了以往唯物主义的许多缺陷。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对策尔贝和费尔巴哈的解读,布洛赫展现了19世纪中期唯物主义思想向人本学维度的重要转向。策尔贝的思想虽然较为朴素,但也体现了对彼岸世界的拒斥和对此岸生活价值的肯定。而费尔巴哈则以其深刻的宗教人类学批判和对感性实在性的强调,为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的诞生奠定了至关重要的基础。布洛赫对费尔巴哈的辩证评价——既肯定其巨大贡献,也指出其理论局限——清晰地勾勒出从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到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发展轨迹。这为后续章节中马克思主义对物质概念的“精确阐释”提供了直接的语境。

  • 35. 资产阶级对机械物质概念的消解 (Mach, F. A. Lange)

    在费尔巴哈之后,资产阶级哲学对物质概念的态度发生了进一步的转变,其主流趋势不再是肯定或扩展物质概念,而是试图以各种方式“消解”(Auflösungen)它,特别是消解其机械论形式。布洛赫认为,这种转向与资产阶级在取得统治地位后,日益感受到唯物主义(尤其是其可能导向无产阶级革命的唯物主义)的威胁有关。

    • 主观唯心主义的极端化:唯我论与经验批判主义

      • **舒普 (Schuppe) 与唯我论 (Solipsismus)**:一些哲学家将认识完全封闭在个体意识之内,“除了我的自我以及在自我中直接显现的东西之外,别无他物”(nichts als mein Ich und das in ihm unmittelbar Erscheinende)。
      • **马赫 (Mach)、阿芬那留斯 (Avenarius) 与经验批判主义 (Empiriokritizismus)**:他们进一步发展了这种主观唯心主义,但抛弃了贝克莱意义上的心灵实体。马赫认为,世界是“一堆感觉”(Masse von Empfindungen)或中性的“要素”(Elemente,如颜色、声音、空间、时间),这些要素时而可以归属于一个“自我序列”(Ichreihe),时而可以归属于一个“物体序列”(Körperreihe)。物质和自我都只是“要素复合体(感觉复合体)的思想符号”(Gedankensymbole für Elementenkomplexe (Empfindungskomplexe))。因果性也被还原为纯粹的数学函数关系。布洛赫尖锐地指出,这种观点使得“人和物质在纯粹的‘经验批判主义’的唯心主义中同样地消亡了”(Mensch und Materie sind gleichmäßig untergegangen, in purem »empiriokritizistischem« Idealismus)。他将马赫主义斥为一种将唯物主义与形而上学、基督教彼岸信仰乃至原始部落的鬼神信仰等同起来的“形而上学”(Metaphysik)。
      • **新实证主义 (Neopositivismus)**:作为经验批判主义的后续,它进一步将真理局限于感性材料的“纯粹经验”(reine Erfahrung),并认为一切超出此范围的思想(特别是辩证思维、过程、目标、物质等)都是“无意义的”(meaningless)思辨。
    • 新康德主义的二元论:朗格 (F. A. Lange) 与科恩 (Cohen)

      • **弗·阿·朗格 (F. A. Lange)*:在其《唯物主义史》(Geschichte des Materialismus*)中,朗格采取了一种二元论立场。他承认唯物主义“在自然科学领域是唯一有效的”(naturwissenschaftlich allein gültig),但在其之上,树立了一种截然不同且非物质的“理想的立场”(Standpunkt des Ideals)。布洛赫认为,这种分离“独特地反映了资产阶级无力忍受其机械论的现实,以及其更无力按照‘理想’来塑造这种现实”(einzigartig spiegelt sich in dieser Trennung die Unfähigkeit der Bourgeoisie, ihre mechanistische Wirklichkeit zu ertragen, und die noch größere Unfähigkeit, sie dem »Ideal« gemäß zu gestalten)。朗格虽然同情社会主义,但认为其动力完全在于一种抽象的、非物质的“应当”(Sollen)。
      • 科恩 (Cohen) 与马堡学派:科恩的新康德主义通过“超验功能”(transzendentalen Funktion)的拜物化,进一步将物质从自然和“社会理念”(Idee der Gesellschaft)中驱逐出去。感性所与被视为思维的“污点”(Schandfleck),物质仅仅是一种纯粹的“暂时性”(Vorläufigkeit)。其伦理学不承认人是具有本能冲动的既定存在,而是根据纯粹法权社会的目的理念来“审问”(verhört)人。布洛赫引用科恩将唯物主义视为“与社会主义最不可调和的矛盾”(den unversöhnlichsten Widerspruch zum Sozialismus)的言论,认为这暴露了资产阶级哲学唯心主义试图剥夺马克思主义物质基础的意图。

    导读意义:这一章揭示了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初,资产阶级哲学中出现的对传统物质概念(特别是机械物质概念)进行消解的各种尝试。布洛赫将这些尝试的根源归结为资产阶级在社会和思想上的双重困境:一方面,它无法忍受自身所创造的机械化、异化的现实;另一方面,它又惧怕唯物主义可能带来的革命性后果。无论是经验批判主义将物质还原为感觉要素,还是新康德主义将物质置于理想的对立面或纯粹功能的暂时性环节,其共同点都在于试图削弱或否定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和本体论地位。布洛赫对这些思潮的批判,为后续章节中马克思主义对物质概念的“精确阐释”以及“思辨唯物主义”的建构扫清了道路,并再次强调了坚持唯物主义立场对于理解和改造世界的极端重要性。

  • 36. 过渡之二: 马克思主义引入的对唯物主义特有症结的精确阐释:存在与意识的疑难,量与质的二律背反 (Marx, Engels, Lenin)

    在批判了资产阶级哲学对物质概念的种种消解之后,布洛赫转向了马克思主义,认为它为真正理解和解决唯物主义的“特有症结”(eigentlich materialistischen Crux)——特别是“存在与意识的疑难”(Aporie Sein - Bewußtsein)和“量与质的二律背反”(Antinomie Quantität - Qualität)——开辟了道路。

    • 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核心:布洛赫强调,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核心在于,它认为“矛盾不仅是思维的一种形式,而且独立于思维而存在于物质之中,也就是说,物质的运动是客观辩证地发生的。”(*daß der Widerspruch nicht nur eine Form des Denkens ist, sondern unabhängig vom Denken in der Materie gegeben, das heißt die Bewegung der Materie erfolgt objektiv dialektisch.*)这与那种仅仅将辩证法视为纯粹思维形式的观点(如黑格尔的某些解读)根本不同。

    • 恩格斯对庸俗唯物主义的批判:布洛赫引用恩格斯对19世纪中期德国庸俗唯物主义者(如福格特、毕希纳、摩莱肖特)的尖锐批判,认为他们只是“德国启蒙垃圾最浅薄的翻版”(plattesten Abspülicht des deutschen Aufklärichts),其唯物主义缺乏辩证法和历史视野,无法理解物质运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 唯物主义的基本分野与历史扩展:恩格斯将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基本分野归结为“什么是本原的,是精神还是自然?”(*Was ist das Ursprüngliche, der Geist oder die Natur?*)但马克思和恩格斯更重要的贡献在于,他们将唯物主义从纯粹自然科学的领域扩展到人类社会和历史的领域,关注“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Produktion und Reproduktion des wirklichen Lebens)作为历史过程的“最终决定性因素”(in letzter Instanz bestimmende Moment)。

    • 物质概念的丰富化与人本学维度

      • 早期马克思对培根和伯麦的解读:布洛赫再次提及早期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对培根和雅各布·伯麦物质观的积极评价,认为在他们那里,物质被理解为充满“冲动、生命精神、张力”(Trieb, Lebensgeist, Spannkraft)的能动存在,而非霍布斯那里冰冷的、几何学式的抽象感性。
      • **“实在的人道主义” (realen Humanismus)**:马克思早期曾将唯物主义与“实在的人道主义”等同起来,强调“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die Wurzel für den Menschen ist aber der Mensch selbst)——既是社会现实中的人,也是尚未在社会中实现的人。这使得“人类运动、人类活动的基质”(Substrat der menschlichen Bewegung, der menschlichen Tätigkeit)成为唯物主义新的核心。
    • **物质的运动形式与“出发点” (starting points)**:恩格斯认为,不存在抽象的“一般物质”(Materie als solche),物质总是与其特定的运动形式联系在一起。他勾勒了一个从机械运动到热、光、电、磁、化学过程、有机生命直至思维的“质的等级体系”(qualitative Hierarchie),其中包含着具有质变意义的“出发点”(如有机细胞、经济主体)。这与那种将一切还原为原子运动的机械论根本不同。

    • **存在与意识的困境 (Aporie Sein - Bewußtsein)**:布洛赫承认,从物质运动中解释意识的产生,特别是思维的本质,仍然是唯物主义面临的巨大难题。恩格斯也曾指出,即使能将思维“还原”为大脑中的分子和化学运动,思维的本质也并未因此穷尽。这种“难以通行”(Unwegsamkeit)的道路,构成了唯物主义的“困境”。

    • **量与质的二律背反 (Antinomie Quantität - Qualität)**:这个二律背反,以牛顿与歌德关于颜色本质的争论为典型,即客观上只存在光振动(量)还是也存在颜色(质),进一步加剧了存在与意识的困境。它涉及到物质世界中质的实在性及其从量中产生的可能性。

    • 物质的未来开放性与自由王国:布洛赫强调,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是“物质自由的理论与实践”(Theorie-Praxis der materiellen Freiheit),是“革命的代数学”(Algebra der Revolution)。它拒斥机械决定论的宿命观,承认“内在的或辩证的”必然性,这种必然性通过历史事件的表面偶然性而贯彻自身。最终的目标是“人类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Sprung der Menschheit aus dem Reich der Notwendigkeit in das Reich der Freiheit)。布洛赫暗示,这种飞跃不仅关乎人类社会,也可能关乎物质本身的最终命运,即一种与人类自由相中介的、包含着“人类成功实现的自由世界”(menschlich gelungene Freiheitswelt)的宇宙物质的潜能。

    导读意义:这一章是布洛赫为全书核心论题——思辨唯物主义——所做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理论铺垫。他通过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思想的解读,清晰地阐明了辩证唯物主义与以往所有唯物主义(特别是机械唯物主义)的根本区别,指出了其在扩展物质概念、引入历史维度、强调质变和飞跃等方面的巨大贡献。同时,他也毫不回避辩证唯物主义自身所面临的理论难题,特别是关于意识起源和质的实在性问题。这些难题,在布洛赫看来,并非唯物主义的终结,而是对其进行更深刻、更具思辨性发展的起点。对“存在与意识的困境”和“量与质的二律背反”的强调,为后续章节中对物质的“目的性”、“开放性”和“新事物”的探讨,设定了核心的问题框架和理论张力。


第三部分:自然图景中的“冷流”与“热流”——现代物理学与辩证法的交锋(37-40章)

在系统梳理了哲学史上关于个别与普遍、以及各种物质学说的历史演变,并最终聚焦于马克思主义对唯物主义核心难题的精确阐释之后,布洛赫将目光投向了20世纪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学领域的革命性变革。他试图在这些全新的科学图景中,寻找与辩证唯物主义相呼应的元素,同时也警惕其中可能潜藏的新的形式主义和相对主义危险。这一部分的标题——“自然图景中的‘冷流’与‘热流’”——已经暗示了布洛赫的核心关切:如何在对自然进行科学的、祛魅的(冷的)分析的同时,保持对自然界中蕴含的生命、意义和未来可能性(热的)的开放态度。

  • 37. 开放的危机 (Offene Krisis)

    布洛赫以一种典型的诊断式笔触开启了这一部分。他认为,“资产阶级的白昼行将结束。随之而去的,是它曾投射在其事物之上的某种清明。”(*Der bürgerliche Tag geht dem Ende zu. Mit ihm die gewisse Helle, welche er auf seine Dinge fallen ließ.)这种“清明”的失落,体现在概念意义的摇摆和一种对自身认识能力不再抱有信心的普遍心态。
    然而,在自然科学领域,特别是物理学,情况有所不同。一方面,由于其与实践(如军事技术)的紧密联系,“炮弹不能用虚言浮词来填充”(Granaten lassen sich nicht mit Blubo füllen),概念的敏锐性尚能维持。但另一方面,与普遍的社会危机相呼应,物理学也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观念变革,旧有的“僵硬的观念正在退却”(Die starre Auffassung weicht),物质世界的图景变得“更具矛盾性”(widersprüchlicher)。
    布洛赫将这种状况称为“开放的危机”(Offene Krisis)。这种危机既带来了对旧有世界观的颠覆,也为新的、更动态、更辩证的自然理解提供了可能性。“一个动荡的时代也反映在对看似最远离时代的对象的表达中,即物理对象的表达中。这些对象,通过其破碎的旧有形象,以不断更新的特征涌现出来。”(
    So spiegelt sich eine schwankende Zeit auch im Ausdruck der scheinbar zeitfernsten Gegenstände, der physischen. Diese drängen, durch ihr zerbrochenes bisheriges Bild, mit immer neuen Zügen an.*)
    导读意义:这一章简短但点明了主旨,即将现代物理学的变革置于广阔的社会历史和思想史背景之下。布洛赫暗示,物理学概念的危机并非纯粹的内部科学事件,它与整个资产阶级文明的危机以及对世界理解方式的根本性转变密切相关。这种“开放的危机”为辩证唯物主义重新审视和阐释物质概念提供了新的契机。

  • 38. “消失的”、形式化的,但也被从能量角度把握的物质:当代物理学中的物质,形式主义与辩证法 (Die »verschwundene«, formalisierte, aber auch ernergetisch gefaßte Materie in der gegenwärtigen Physik; Formalismus und Dialektik)

    这一章是本部分的核心,布洛赫将深入探讨20世纪物理学(特别是电动力学、量子理论和相对论)对传统物质概念的革命性影响。他在开篇的“备注”(Bemerkung)中首先明确了自己的哲学立场:即便从哲学角度指出了资产阶级瓦解对物理学形式主义概念构成以及对自然界可能的质性内容排除的影响,但这并不否认现代物理学(尤其是量子物理学)揭示了自然界一个“自身独有、此前未被发现的领域”(eigenen, bisher unentdeckt gebliebenen Sektor der Natur),其真实性得到了实验和技术实践的证明。布洛赫认为,新物理学作为一种“能量学”(Energetik),其哲学意义在于它“仅仅通过一种贯穿始终的电磁场理论,便扬弃了对物质的任何静态描述”(allein schon mittels einer durchgehend elektromagnetischen Feldtheorie aufhob, jede statische Darstellung der Materie)。这为从哲学上深入思考能量问题,并最终通向辩证法开辟了道路。然而,他也坚持认为,自然界“具有质性结构的一面不应被掩盖,而应被清晰认识”(qualitativ Strukturierte der Natur nicht so sehr ausgespielt als kenntlich gemacht werden soll),并引用了亚历山大·冯·洪堡关于景观特征多样性的论述,甚至以一种乌托邦式的笔触提及“一张地图,如果上面缺少乌托邦之地,便不值得一顾”(eine Landkarte, auf der das Land Utopia fehle, verdiene keinen Blick)。这表明,布洛赫试图在肯定现代物理学成就的同时,为其补充一种能够把握自然界质性、多样性和未来可能性的辩证视野。

    • 电动力学的胜利 (Sieg der Elektrodynamik)
      布洛赫追溯了从惠更斯和牛顿的光的波动说与微粒说之争,到法拉第和麦克斯韦建立电磁场理论的历史。

      • 以太的困境:早期的光的波动说依赖于“以太”(Äther)这一奇特的双重概念:作为物理学以太,它必须像钢铁一样坚硬以传播光波;作为天文学以太,它又必须极其稀薄以允许行星无摩擦运行。
      • 场的概念与物质的“消失”:法拉第的电场和磁场概念,以及麦克斯韦的微分方程组,使得光学成为电动力学的一个特例。在此过程中,以太逐渐失去了其物理特性,变成了“几何抽象物”(geometrisches Abstraktum)或“绝对空间”(absoluter Raum)。这导致了“物质消失了”(Die Materie ist verschwunden)的呼声。
      • 电子的发现与物质的电气化:电子的发现及其在各种现象(电解、阴极射线、放射性)中的表现,进一步推动了物质的“电气化”(Elektrifizierung)。物质被理解为“压缩的能量”(zusammengepreßte Energie),电子是“能量节点”(Energieknoten)。
      • 相对论的影响: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进一步动摇了传统物质概念。质量(Masse)变成了速度的变量,质量与能量等效($E=mc^2$)。辐射被视为分解的质量,质量是能量的聚集。
        布洛赫总结道:“整个现代物理学正走在一条物质电气化的道路上……尽管其伴随着片面的、哲学上无根据的副作用,即物质因此似乎完全消失了。”他认为,消失的只是“机械物质连同仍然保持静态的、承载波的以太图像”(mechanische Materie samt dem noch statisch gehaltenen Bild eines die Wellen tragenden Äthers)。物质的流动性和过程性得到了揭示,这为辩证-物理学概念提供了材料。
    • 量子理论与原子模型 (Quantentheorie und Atommodelle)
      布洛赫接着探讨了量子理论对物质概念的进一步冲击。

      • 普朗克的量子假说:能量的发射和吸收是间断的、量子化的,这打破了“自然无飞跃”(natura non facit saltus)的传统教条,预示着物理学思维的根本变革。
      • **爱因斯坦的光量子 (Photonen)**:将量子论应用于光,重新引入光的粒子本性(光子),光子是不可分割的辐射量子。
      • 光的波粒二象性:光在传播时表现为波,在撞击时表现为粒子。
      • 原子结构的探索与模型的演变:从卢瑟福的行星模型(面临电子辐射能量损失的困难),到玻尔引入量子条件修正模型(电子在特定轨道上无辐射旋转,跃迁时发射辐射),再到德布罗意将电子本身视为波(物质波假说,实验上得到部分证实),以及海森堡的测不准关系和概率波、薛定谔的波动力学和多维构型空间。这些模型的演变,使得原子的图像日益远离经典力学的直观性。
      • 量子理论的核心洞见:布洛赫总结量子理论的两个基本学说:1. 每一个原子过程都是从一个量子态到另一个量子态的“跳跃式转变”(sprunghafter Übergang);2. 波和物体粒子是“相互转换的概念”(Wechselbegriffe),其客观对应物“显然表现出辩证性”(offenbar dialektisch verhält)。这再次表明,消失的只是物质的机械论观点,而非物质本身。
    • 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在其破碎形态中的呈现 (Mikro- und Makrowelt in zerbrochener Fassung ihrer)
      布洛赫强调了现代物理学揭示的宇宙三分结构及其哲学意涵。

      • 三个层次的物理学:普朗克的原子层(量子力学主导)、伽利略-牛顿的中间层(经典力学的极限情况)、爱因斯坦的宏观宇宙层(相对论主导)。
      • 量子世界的非因果性与不确定性:海森堡的测不准关系(位置与动量、时间与能量不能同时精确确定)挑战了经典物理学的因果决定论(拉普拉斯妖的破产)。布洛赫讨论了对这种非因果性的不同解释(实验限制 vs. 事物本身的性质,统计规律性 vs. 个体不确定性),并将其与历史科学中的因果性(允许意志自由和新事物产生)进行对比。
      • 相对论的时空观与宇宙的不稳定性: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非欧几里得的、弯曲的、四维时空连续统取代了经典物理学的绝对空间和时间。引力被理解为时空结构的表现。宇宙整体虽然在宏观上可能是静态的(基于不稳定的平衡),但也可能处于持续的收缩或膨胀状态。
        布洛赫认为,这种物理世界图景的破碎和复杂化,既反映了客观自然本身的某些此前未被发现的特性,也与晚期资产阶级社会的解体和概念危机存在某种“反映”关系。
    • 结论1:资产阶级危机与物理学经验 (Fazit I: Bürgerliche Krise und physikalische Erfahrung)
      布洛赫探讨了现代物理学变革的社会历史根源。他承认,许多物理学发现(如普朗克的量子假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直接起因是“新获得的观察结果”(neu gewonnene Beobachtung)。然而,他也强调,经验的获得和理论的形成离不开特定的历史中介和意识形态准备状态。

      • 经验的历史条件性:为什么这些物理学经验和理论大约在1900年左右才出现?布洛赫认为,这与资产阶级社会的发展阶段及其主导的思维方式(如哥白尼、伽利略、牛顿时代的计算理性、功能概念)密切相关。
      • 危机作为催化剂:晚期资产阶级社会的危机,使得许多先前被视为固定的观念变得不确定,为新的、甚至“爆炸性的”(sprengende)经验内容和思维模式(如超越欧几里得几何和经典数系)的出现创造了空间。物理世界图景的断裂,在某种程度上是“晚期资产阶级社会世界观表面发生的断裂”(Aufspringen der Oberfläche des bisherigen Weltbilds am Ende der bürgerlichen Gesellschaft)的反映。
      • 意识形态的选择性:一个“完全计算化、内容空洞的社会却非常乐意经验到物质 вообще (wánquán) 消失了”(Eine völlig kalkülhaft gewordene, inhaltsfremde Gesellschaft mochte sehr gern erfahren, daß die Materie überhaupt verschwunden sei)。但布洛赫强调,这个愿望并未实现。
    • 结论2:相对主义、形式主义以及那振动之物 (Fazit 2: Relativismus, Formalismus und das Etwas, das schwingt)
      布洛赫批判了现代物理学中出现的某些哲学倾向。

      • 实证主义的谦逊与傲慢:面对新物理学的复杂性和非直观性,许多研究者采取了实证主义立场,将理论视为纯粹的“图像”、“符号”、“思维模型”,仅仅是对感觉的整理。布洛赫认为,这种态度虽然有时表现为“错误的谦逊”(falsche Bescheidenheit),但也可能转变为“意图完全的傲慢”(gewollt totale Anmaßung),将马赫的思维经济学奉为圭臬,彻底否定对实在外部世界的认识可能性(普朗克对此提出了反对)。
      • 形式主义的危险:将物质完全消解为数学公式或逻辑结构,会导致一种“内容空洞的”(inhaltsfremde)形式主义,甚至“宇宙虚无主义”(Akosmismus),最终可能服务于晚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从唯物主义中脱离出来的愿望。列宁曾批判奥斯特瓦尔德的“混乱的能量学”(konfuse Energetik)是“新的唯心主义企图在没有物质的情况下思考运动的源泉”。罗素也将物质归结为“关于‘空’空间中过程的定律组成的复杂逻辑结构”。
      • **“振动着的某种东西” (das Etwas, das schwingt)**:尽管存在形式主义的危险,布洛赫仍然肯定了现代物理学对物质动态性、能量性和过程性的揭示。他引用外尔(Weyl)的观点,承认在场论中,“物质与场之间的二元论仍然主导着物理学研究的实际运作”,物质是“激发场的动因”(felderregende Agens),场是“颗粒状的”(körnig)。这表明,即使在最抽象的物理学理论中,某种物质性的“某物”仍然存在并发挥作用。
    • 结论3:相对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的物质观 (Fazit 3: Relativismus und dialektische Materie)
      布洛赫探讨了现代物理学中的相对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的关系。

      • 相对主义的双重性:列宁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唯物辩证法包含相对主义,但这是指“我们认识接近真理的界限的历史条件性”(geschichtlichen Bedingtheit der Grenzen der Annäherung unserer Kenntnisse an die Wahrheit),而非主观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
      • 物理学与辩证法的距离:尽管现代物理学的动态性和相对性似乎为辩证法提供了有利前提,但物理学本身并未完全实现向辩证法的过渡。布洛赫认为,这部分源于物理学客体本身的特性(亚原子动因的模糊性,缺乏有机和历史过程的辩证显现性),也源于物理学自身对封闭“统一性”、“和谐”和无跳跃可计算性的追求(时间的数学化,方向与趋势的分离)。
      • 辩证利用的可能性与谨慎:尽管如此,布洛赫认为,现代物理学的成果仍然可以为辩证法提供“观察材料”(Beobachtungsmaterial),但必须谨慎对待,避免将纯粹物理学的辅助概念的矛盾直接等同于事物本身的矛盾。他强调,波和粒子之间的交替,在辩证法看来并非僵硬的对立,而是“相互制约、相互转化的交替环节”(Wechselmomente, die einander bedingen, ineinander umschlagen)。作用量子和不确定性关系在宏观物理学中可能不仅仅因为其微小而被忽略,而是“实际上消失了”(real verschwinden),辩证法在这里过渡到经典力学的特定辩证法。
    • 结论4:物理学的物质与哲学的物质 (Fazit 4: Materie der Physik und philosophische)
      布洛赫最后总结了物理学物质观与哲学物质观的差异与联系。

      • 物理学物质的局限性:现代物理学由于其高度形式化、专业化以及与哲学传统的疏离,其所探讨的物质“在现实的根据方面没有被把握”(der Grund der Wirklichkeit wird in ihnen nicht erfaßt)。它主要是一种“被计算的、纯粹非人的、来自现实上下边缘的、被保持在边缘的物质”(berechnete, eine rein außermenschliche, eine vom unteren und oberen Saum der Wirklichkeit, eine am Saum gehaltene Materie)。它缺乏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物质的相互启迪,缺乏对我们中观宇宙丰富性的关注,也缺乏对宇宙起源和终结问题的哲学思考。
      • 走向统一的物质观的必要性:布洛赫呼吁,即使是辩证阐明的物理学物质,也必须与历史物质的趋势和潜能联系起来进行调和。这样,“自然”将不再仅仅是技术上可利用的环境,而是作为人类历史的“原子开端(Alpha)以及尚未到来的、可以说是末世论的终结(Omega)”(atomares Alpha wie noch ausstehendes, sozusagen apokalyptisches Omega)。
        导读意义:这一章是布洛赫试图将其思辨唯物主义与20世纪最重要的科学革命进行对话的关键尝试。他既充分肯定了现代物理学对传统机械论物质观的颠覆性贡献,特别是其对物质的能量性、动态性、过程性和某种内在矛盾性的揭示,也敏锐地批判了其中可能存在的形式主义、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倾向,认为这些倾向可能服务于晚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消解物质的意图。布洛赫强调,真正的唯物主义必须坚持对客观实在外部世界的认识,并试图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理解物理学的新发现,特别是波粒二象性、量子跃迁等现象。然而,他也清醒地认识到,纯粹物理学的物质概念本身是不足的,它需要与历史的、社会的、乃至哲学的物质概念相结合,才能形成一个真正全面和具体的自然图景。这为后续章节中对物质的“目的性”和“开放性”的探讨,以及对“新事物”产生的哲学思考,提供了重要的科学背景和问题意识。
  • 39. 关于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尝试的补论 (Exkurs über Engels’ Versuch »Dialektik der Natur«)

    在系统分析了现代物理学对物质概念的冲击之后,布洛赫专门用一章来回顾和评价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尝试。这并非偶然,因为恩格斯的这部著作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系统阐述自然界辩证规律的奠基之作,也是布洛赫本人思辨唯物主义的重要思想来源之一。

    • 恩格斯对黑格尔的继承与超越:布洛赫首先赞扬了恩格斯坚持用“辩证思维”(dialektisches Denken)取代“僵化固定的思维”(festen, unflüssigen Denkens)的努力,无论是在历史领域还是自然领域。恩格斯继承了黑格尔对纯粹经验“知性”(Verstand)的局限性的批判,强调“伟大的见识造就伟大的经验,并能在纷繁的现象游戏中洞察关键所在。”(*Ein großer Sinn macht große Erfahrungen und erblickt in dem bunten Spiel der Erscheinungen das, worauf es ankommt.*)
    • 对“形而上学”的独特定义:布洛赫指出了恩格斯对“形而上学”(metaphysisch)一词的独特用法,即将其等同于一切“物化的、静态的东西”(Verdinglichte, Statische),甚至包括初等数学的固定僵硬界限,以此作为“辩证法的对立面”(Gegensatz zur Dialektik)。尽管这种用法与哲学传统(特别是黑格尔将形而上学视为“纯粹思辨哲学”)有所不同,但布洛赫认为其教育意义在于强调了辩证思维与僵化思维的对立。
    • 批判庸俗唯物主义与机械论:恩格斯尖锐地批判了他那个时代的庸俗唯物主义者(如毕希纳、莫莱肖特、福格特),认为他们只是“庸俗唯物主义通俗化的突然爆发,其唯物主义意在弥补科学素养的匮乏”(Losplatzen der platt materialistischen Popularisation, deren Materialismus den Mangel an Wissenschaft ersetzen sollte)。恩格斯反对将一切都还原为机械运动的狂热,强调物质运动形式的多样性和质的差异。
    • 物质的运动形式与质的等级:恩格斯认为,“物质一般”不存在,只存在具有特定运动形式和质的差异的物质。他勾勒了一个从机械运动、化学过程、有机生命到思维的物质运动形式的等级序列,其中“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是关键。布洛赫特别强调了恩格斯对生物学作为“超机械领域”(übermechanisches Gebiet)的界定,以及对细胞作为不可还原的“黑格尔式的自在存在”(Hegelsche Ansichsein)的认识。
    • 意识作为物质的最高花朵:恩格斯将“人类精神,作为有机物质的最高花朵”(Menschengeist, als höchste Blüte der organischen Materie)视为“物质的最高运动形式”(höchste Bewegungsform der Materie)。布洛赫认为,这充分扩展了物质的概念,使其能够容纳意识现象,而无需诉诸超验的解释。
    • 自然辩证法的未竟之处与开放性:布洛赫也指出了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中的一些张力和未完成性。例如,恩格斯关于宇宙“永恒循环”(ewige Kreislauf)的观念(星云团-世界形成-星云团复现)与他关于物质“任何属性都不会丧失”(daß keins ihrer Attribute je verlorengehn kann)的“遗产乌托邦”(Erb-Utopie)之间存在某种不一致。布洛赫更倾向于后者,认为它暗示了物质具有尚未穷尽的辩证丰富性和产生新事物的能力,反对将熵增(热寂)视为宇宙的最终命运。他认为,恩格斯思想中关于技术文化将“物自体”转变为“为我之物”对“永恒循环”的影响,以及关于大量无机物质可能绽放的花朵等问题,都为一种更具开放性和未来指向的自然辩证法留下了空间。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对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细致回顾和评价,布洛赫不仅肯定了恩格斯在将辩证法应用于自然界、批判机械唯物主义、强调物质运动形式的多样性和质变等方面的开创性贡献,也敏锐地指出了其思想中存在的某些张力和未竟之处。布洛赫特别强调了恩格斯思想中那些指向物质的内在活力、发展潜能和未来开放性的因素,并试图将其从可能存在的循环论和机械论残余中解放出来。这为布洛赫在后续章节中进一步发展其“思辨唯物主义”的自然观,特别是关于物质的质、新事物的产生以及宇宙的未来可能性等问题,提供了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支持和批判性对话的平台。
  • 40. “冷流”与“热流”,但两者同时并存 (Kältestrom und Wärmestrom, doch beide zugleich)

    在结束对自然图景的探讨之前,布洛赫引入了一对核心的隐喻范畴——“冷流”(Kältestrom)与“热流”(Wärmestrom)——用以概括和调和马克思主义(乃至一切真正的解放思想)中两种看似对立却又辩证统一的思维和实践倾向。这两个概念是理解布洛赫哲学,特别是其“思辨唯物主义”的关键。

    • “冷流”:祛魅的分析与批判
      “冷流”代表着马克思主义中那种“冷静的、祛魅的”(nüchtern und entzaubernd)倾向。它力求:

      • 撕破事物的表象:尽可能冷静地分析和揭示现实(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真实运作机制,不被表面的和谐或虚假的意识形态所迷惑。
      • 强调物质基础的决定性:坚持从物质生产方式、经济关系等“下层建筑”(Unterbau)出发来解释社会历史现象,揭示其对“上层建筑”(Überbau)的决定性影响。
      • 科学的精确性与客观性:追求像自然科学(特别是其中可量化的、分析性的部分)那样的精确性和客观性,鄙视“华丽的辞藻”(schöne Redensarten)和空洞的思辨。
        布洛赫认为,这种“冷流”是马克思主义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起到了“澄清”(klärend)和“祛魅”(entzaubernd)的作用,是进行有效的社会批判和革命实践的前提。拉美特利机械唯物主义的“撬棍”作用,以及马克思主义经济分析的“冷峻”(Nüchternheit),都属于“冷流”的范畴。
    • “热流”:希望的向往与乌托邦的构建
      与“冷流”相对,“热流”代表着马克思主义中那种充满“信赖”(Vertrauen)和“信念”(Glauben)的倾向。它力求:

      • 关注解放与未来:不仅仅满足于对现实的分析和批判,更对人类的解放、美好的未来和乌托邦的可能性抱有强烈的向往和追求。
      • 强调主观能动性与价值关怀:重视人的主观能动性、道德情感和对“人性”(Humanum)的关怀,不将一切都归结为冰冷的经济决定论。
      • 发掘物质的潜能与生命力:倾向于从物质中看到其内在的生命力、发展潜能和产生新事物的可能性,而非仅仅将其视为被动的、无生命的原材料。
        布洛赫认为,狄德罗的《自然法则纲要》、卢克莱修的《物性论》、布鲁诺的物质宇宙恋歌、歌德的斯宾诺莎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自身的革命热情和对共产主义未来的展望,都体现了“热流”的精神。
    • “冷流”与“热流”的辩证统一
      布洛赫的核心论点在于,“冷流”与“热流”并非相互排斥,而是“两者同时并存”(beide zugleich),并且必须辩证地统一起来。

      • “热流”需要“冷流”的奠基:“欢欣鼓舞若要有价值,就必须以一种此岸世界目光中不容欺骗的冷峻为前提;这种目光从一开始就是精确的、计数的、实事求是的。”(*Der Jubel, wenn er etwas taugen soll, hat unbetrügbare Kälte eines diesseitigen Blicks voraus; und der ist von vornherein pünktlich, zählend, sachlich.*)没有“冷流”的分析和批判,对未来的希望很容易沦为空想或虚假的意识形态。
      • “冷流”需要“热流”的指引:纯粹的客观分析如果缺乏对解放和美好未来的向往,也可能陷入僵化、犬儒或失去方向。
      • 避免片面化:布洛赫批判了那种将经济基础(量)与文化上层建筑(质)僵硬对立起来的庸俗马克思主义,认为这会导致对质性事物的忽视或对上层建筑的空洞化。他强调,历史-辩证唯物主义正因为对被忽视的“下层”基础和被理想化的“上层”建筑都特别敏感,才能“理解真正深邃的高度”(die Höhe wirklicher Tiefe versteht)。
      • 物质本身的双重性:对物质的信赖既不将其固定在“下层”(纯粹机械的、经济的),也不将其固定在“上层”(纯粹精神的、理想的),而是要从物质中剥离表象,同时认识到物质本身也蕴含着“生长”(Wachstum)和产生“新的东西”(Neues)的潜能。特别是亚里士多德左派(阿维森纳、阿威罗伊、布鲁诺)将物质理解为“生育的母腹”(gebärenden Schoß)或“世界之树”(Weltbaum)的思想,为这种辩证统一提供了重要的哲学资源。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引入“冷流”与“热流”这对核心范畴,深刻地揭示了布洛赫本人哲学思想的内在张力和核心追求。它不仅是对马克思主义内部不同倾向的一种概括和调和,更是对一种理想的哲学态度和研究方法的阐述:即在保持科学的严谨性、批判的敏锐性和现实的清醒性的同时,不能放弃对人类解放、美好未来和世界内在可能性的热情向往和积极构建。这对范畴为后续章节中对“存在与意识的关系、目的以及‘新事物’”的探讨,以及最终构建“思辨唯物主义”的整个规划,提供了根本性的方法论和价值论指导。布洛赫提醒我们,真正的唯物主义必须同时拥抱分析的冷峻和希望的温暖,才能既深刻地理解世界,又有力地改变世界。

第四部分:思辨唯物主义的建构——存在、意识、目的与“新事物”(41-48章)

这是布洛赫著作的最后一部分,也是其哲学建构的高潮。在对哲学史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考察,并与现代物理学进行了批判性对话之后,布洛赫将系统阐述其“思辨唯物主义”(spekulativen Materialismus)的核心范畴、论点和未来展望。这一部分的标题本身就揭示了其核心议题:在唯物主义的框架内,重新思考存在与意识的关系,赋予物质以内在的目的性(Zweck),并为真正的“新事物”(Novum)的产生开辟理论空间。

  • 41. 切身体会 (In seiner Haut)

    布洛赫以一种简洁而富有存在主义意味的笔触,回归到个体最直接的身体体验,以此作为探讨存在与意识关系的切入点。

    • 身体与灵魂的感知差异:他指出,人既可以感到自己“完全是身体的”(ganz als leiblich),也可以只感觉自己是“我”或所谓的“灵魂”(Ich oder sogenannte Seele),因此是“非身体的”(unkörperlich)。然而,这种区分并非绝对的或普遍的。例如,在女性的自我感觉中,“身体和灵魂的重合程度通常远大于男性”(fallen Körper und Seele meist viel mehr zusammen als im männlichen)。
    • “下面”的基础性作用:无论这种区分如何,布洛赫强调,“身体构成基础,饭前无舞”(Der Leib bildet die Unterlage, kein Tanz geht vor dem Essen)。“所谓的‘下面’在起作用,而那些可以说是超越其上的东西,绝非仅仅源于自身。”(*Das sogenannte Unten wirkt mit, und was sich sozusagen darüber hebt, kommt nie nur aus sich selber.*)
      导读意义:这一简短的开篇,通过诉诸直接的身体体验和常识性的观察,再次强调了物质基础(身体)的优先性,为后续探讨更复杂的意识和精神现象奠定了唯物主义的基调。它暗示了任何试图将意识与身体彻底分离的二元论都是站不住脚的,同时也为理解意识如何从物质基础上产生(即使是以一种复杂和间接的方式)提供了现象学的起点。
  • 42. 先天设定之物 (Vorgeburtlich Gestelltes)

    在肯定了身体基础的优先性之后,布洛赫转向了那些在个体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具有某种“先天设定”(vorgeburtlich Gestelltes)性质的物质条件,这些条件深刻地影响着个体的发展和历史的进程。

    • 与生俱来的不平等:“不幸的是,我们生而不平等,一切由此开始。”(*Wir werden leider ungleich geboren, damit fängt es an.*)这种不平等首先体现在“遗传的,但也带有自身萌芽的各种各样的特性和天赋在母体中形成”(Vererbt und doch auch wieder mit eigenen Ansätzen bilden sich die sehr verschiedenen Eigenschaften und Gaben im Mutterleib aus)。这些包括“倾向、性情、内驱力的强度、天赋的高低”(Neigungen, Gemütsarten, der Triebstärke, der Höhe der Begabung)。
    • 社会环境的决定性影响与先天禀赋的相对性:布洛赫立即强调,不能过分高估这种先天的有机禀赋,因为“人与人之间决定性的不平等,不言而喻,首先是由社会造成的”(das entscheidende Ungleichsein der Menschen wird selbstverständlich erst gesellschaftlich hergestellt)。任何先天的差异都不能触及社会平等的权利。
    • 世代之间的不均衡与历史的非线性:先天禀赋的多样性和不均衡,导致了“世代之间奇特的不平等”(merkwürdige Ungleichheit der Generationen),以及“社会趋势的成熟与当前一代人的软弱或不成熟之间常常存在的不均衡”(Ungleichmäßiges zwischen der Reife einer gesellschaftlichen Tendenz und der Schwäche oder Unreife der gerade vorhandenen Generation)。这使得历史进程并非简单的线性发展,而是充满了“伟大的时刻遭逢渺小的一代”(Ein großer Moment findet ein kleines Geschlecht)或“伟大的一代遭逢渺小的时刻”(ein großes Geschlecht findet einen kleinen Moment)等复杂情况。
    • 对优生学的警惕与人道主义的未来:布洛赫提及了通过基因干预改变先天禀赋的可能性,但强调其关键在于“这些尝试是在哪种社会中进行的,又是针对哪种社会而进行的”(in welcher Gesellschaft und auf welche Gesellschaft hin diese Versuche abgezielt sind)——是为了制造统治者与奴仆,还是为了废除这种区分。他警惕“社会主义程序化的小人国居民”(sozialistisch programmierter homunculus),认为“真正的人的面貌只有在之后的自由中才会显现”(Das wirkliche menschliche Gesicht kommt allerdings erst in der Freiheit nachher)。
      导读意义:这一章通过对“先天设定之物”的讨论,布洛赫将物质基础的概念从纯粹的物理-化学层面扩展到了生物学-遗传学的层面,并将其与社会历史的复杂动态联系起来。他既承认了先天禀赋对个体发展和历史进程的客观影响,又强调了社会环境的决定性作用以及人道主义改造这些条件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这为后续探讨意识形态的物质根源以及“新事物”如何在既有物质条件的制约下产生,提供了重要的理论铺垫。对历史非线性发展的强调,也呼应了他之前关于世界“众多房间”和多样性的论述。
  • 43. 作为在人头脑中转化的物质性内容的观念性内容,或意识形态上层建筑的问题(文化遗产)(Ideeller Gehalt als im Menschenkopf umgesetzte materielle, oder das Problem des ideologischen Überbaus (Kulturerbe))

    这是全书中篇幅最长、结构最复杂、也最具核心理论建构意义的章节之一。布洛赫在此深入探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议题——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存在与意识的关系,并特别关注文化(艺术、哲学、宗教等)作为意识形态上层建筑的特殊性,及其可能产生的超越纯粹意识形态的“剩余”(Überschuß)和可继承的“文化遗产”(Kulturerbe)。

    • 苦役与粉饰 (Fron mit Putz)
      布洛赫以辛辣的笔触描绘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经济基础(苦役)与意识形态上层建筑(粉饰)之间的虚假分离与真实勾结。

      • 虚假分离:所谓的“更高层面的东西”(Höhere)——艺术、科学、道德等——似乎与肮脏的经济活动无关,甚至成为逃避工作日苦役的“星期天”(Sonntag)。
      • 真实勾结:然而,这种“高雅的镶边”(edle Verbrämung)实际上服务于经济利益(如“为顾客服务”的招牌),并且其自身也依赖于经济基础所产生的有闲阶级。在企业家那里,这种粉饰常常是“玩世不恭的”(zynisch),将伟大高雅的词语当作掩盖利益的“套话”(Phrasen)。
      • 虚假意识:无论是剥削者还是被剥削者,都可能陷入虚假意识,无法看清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依赖和掩盖作用。
    • 马克思主义对经济-物质因素的深化与扩展 (Marxistische Schärfung und Erweiterung des Ökonomisch-Materiellen)
      布洛赫强调,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概念与资产阶级经济学有根本不同。

      • 超越孤立的“学科”:资产阶级经济学将经济视为一个孤立的、物化的领域,甚至自身也沦为辩护性的意识形态。马克思则将经济理解为“一个(特定)社会整体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Produktions- und Reproduktionsprozeß einer (bestimmten) Gesamtgesellschaft)。
      • 劳动过程的核心地位:“劳动过程”(Arbeitsvorgang),即“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Verhältnis der Menschen zu Menschen und zur Natur),是历史的诞生地,而非物化的商品、利息等。
      • 整体性与批判性: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是一种整体性的、具有批判性和实践目的性的视角,旨在揭示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和人的异化,并最终扬弃“史前史”(Vorgeschichte)。
      • 技术的角色:布洛赫强调,马克思所说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明确地设定了“技术”(Technologie)作为基础的重要组成部分。“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技术是“人类能够掌握的那一部分内外自然”(jener Teil inner- und außermenschlicher Natur, den die Menschen zu beherrschen verstehen)。
        布洛赫认为,只有这种扩展了的、整体性的经济学概念,才能真正理解物质基础如何产生并影响上层建筑。
    • 经济与意识形态的过渡;文化生产问题 (Übergänge zwischen Wirtschaft und Ideologie; Problem der Kulturerzeugung)
      这是本章的核心难点。布洛赫探讨了从经济基础向意识形态上层建筑(特别是文化领域)过渡的复杂中介过程。

      • 劳动分工与意识的解放: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的分离,使得“意识就真正能够想象自己是某种不同于占统治地位的实践的意识的东西了……能够从世界中解放出来,并转向形成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kann sich das Bewußtsein wirklich einbilden, etwas anderes als das Bewußtsein der herrschenden Praxis zu sein… ist das Bewußtsein imstande, sich von der Welt zu emanzipieren, und zur Bildung der reinen Theorie, Theologie, Philosophie, Moral et cetera überzugehen)。
      • 国家作为最初的上层建筑:国家是为了缓和阶级矛盾、维护统治秩序而产生的,它“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aus der Gesellschaft hervorgegangene, aber sich über sie stellende, sich ihr mehr und mehr entfremdende Macht)。
      • 政治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相对直接性:政治和法律体系与经济基础之间存在相对直接的结构性共同点和相互作用(恩格斯语)。
      • 文化上层建筑的复杂性:与政治上层建筑相比,艺术、宗教、哲学等文化形式与经济基础的联系更为间接和复杂。布洛赫批评了那种试图将文化现象简单地还原为经济因素的庸俗马克思主义模式化做法(如早期苏联对普希金、托尔斯泰的解读)。
      • 神话作为最初的转化媒介:布洛赫引用马克思的观点,认为“希腊神话不仅是希腊艺术的武库,也是它的土壤”(daß die griechische Mythologie nicht nur das Arsenal der griechischen Kunst, sondern auch ihr Boden war)。神话是“人民的想象力以一种不自觉的艺术形式被加工过的”(durch Volksphantasie in einer unbewußt künstlerischen Form verarbeitet)自然和社会形式。即使在神话衰落之后,艺术的转换仍然依赖于被记忆的神话。神话之所以能扮演这种角色,部分因为它在生产力不发达的阶段更容易对社会矛盾进行“置换”(Transponierungen)和“超验的调和”(transzendente Harmonisierungen),同时也因为它保留了“原始性的原型”(Archetypen der Primitivität),这些原型是伟大诗歌和哲学的源泉。特别是那些具有反叛特征的光明原型(如普罗米修斯),以及原始共产主义中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恐惧和紧张的光的原型,构成了神话中乌托邦式的“愿望景观”(Wunschlandschaft)。
    • 天才与意识形态的剩余 (Genie und ideologischer Überschuß)
      布洛赫引入“天才”(Genie)这一范畴,将其视为在意识形态(虚假意识)中锤炼出超越时代、具有持久价值的“文化剩余”(kulturellen Überschuß)的关键转化因素。

      • 天才的不可替代性:与政治或军事领域的领袖不同,缪斯式的天才人物如果缺失,是无法替代的。许多文化可能性因为缺乏特定的天赋而未能实现。
      • 剩余的乌托邦基础:天才之所以能产生文化剩余,并非因为其个性或返祖性,而是因为其作品中蕴含的“乌托邦功能”(utopische Funktion)以及“超越其本身而显现出来的”(über sich hinaus Scheinende)。“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一部伟大的哲学著作,不仅仅是其时代在图像和思想中的把握,更是:其时代的航程和时代总体的诉求在图像和思想中的把握。”(*Ein großes Kunstwerk, eine große Philosophie ist nicht nur ihre Zeit, in Bildern, in Gedanken gefaßt, sondern sie ist: die Fahrt ihrer Zeit und das Zeitanliegen überhaupt, in Bildern, in Gedanken gefaßt.*)这种乌托邦元素源于对“缺失的世界的洞察”(Blick in die Welt, die fehlt),而非对失落世界的记忆。
      • 意识形态消失后的剩余:布洛赫追问,在阶级社会及其意识形态消失之后,文化剩余(或其对应物)是否还会存在。他认为,即使没有了社会矛盾的虚幻解决,仍然存在着超越局部解决方案的“剩余”,即对“主体与其客体化形式之间的矛盾”以及“真正的整体性与一切对其不相称的已形成之物之间的矛盾”的乌托邦良知和铭记。这种功能在无阶级社会中将“开始自由而有序地、有意识而具体地运作”(beginnt erst frei und geordnet, bewußt und konkret zu arbeiten)。
    • 上层建筑中非意识形态的剩余与被实现的文化遗产 (Ideologiefreier Überschuß im Überbau und wahrgemachtes Kulturerbe)
      布洛赫进一步探讨了如何继承和“实现”(wahrmachen)文化遗产中的非意识形态剩余。

      • 批判历史主义与遗产的掠夺:他批判了19世纪那种僵化的、模仿性的历史主义(如戈特弗里德·森佩尔的建筑风格论),以及那种为了自身狭隘目的而歪曲和篡改历史的“掠夺者”(Plünderer)或“历史篡改者”(Geschichtsklitterer,如乔治学派和纳粹的某些做法,乃至海德格尔对哲学经典的某些解读)。
      • 遗产的动态性与后续成熟:真正的文化遗产并非静止的,它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变其意义,经历“后续成熟”(Nachreife)。“流传下来的材料,只要它在过去拥有其未竟的部分,就会使自身变得适宜;它通过后续成熟的潜力来迎接遗产。”(*Das überlieferte Material, sofern es sein Unabgegoltenes in der Vergangenheit hat, macht sich selber tauglich; es kommt dem Erbvermögen durch die Potentialität zur Nachreife entgegen.*)
      • 进步的转化与未竟的完成:真正的遗产继承是一种“精确的,即进步的转化”(genaue, nämlich progressive Verwandlung),它致力于“遗产材料中内在意图的、摆脱了意识形态的、蕴含着内在逻辑的完成”(auf die im Erbmaterial immanent intendierte Vollendung seiner ohne Ideologie, mit Implikation)。这包括对过去被打倒或被误解的东西的“复仇性”公正对待,以及对过去被公正赞扬的东西从当时意识形态中剥离出来并用其内在逻辑的真实显现来充实。
      • 马克思的“完成过去的想法”:布洛赫引用马克思致卢格的信,强调遗产继承的关键在于“完成过去的想法”(Vollziehung der Gedanken der Vergangenheit),即实现那些在过去仅仅作为“对某件事物的梦想”(Traum von einer Sache)而存在的东西。
      • 希望作为核心:“文化作品中首要的是希望;只有希望才能理解并完成过去,开启那漫长而共同的康庄大道。”(*Primär am Kulturwerk ist die Hoffnung; nur sie versteht und vollzieht auch die Vergangenheit, öffnet die lange, gemeinsame Heerstraße.*)
    • 非意识形态剩余的三个阶段(也是类型)(在上升期、繁荣期、衰落期的可继承性:原型) (Drei Stadien, auch Arten im ideologiefreien Überschuß (Erbbarkeit an Aufstiegs-, Blüte-, Niedergangszeiten: Archetypen))
      布洛赫根据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区分了文化遗产中非意识形态剩余的三种主要类型及其可继承性。

      1. 革命上升期的遗产:如早期被压迫阶层的解放斗争、法国大革命等。这些遗产与当下的解放事业具有最直接的“选择亲和性”(Wahlverwandtschaft)。但即使是这些遗产,也需要进行“重大的内容重新功能化”(großen inhaltlichen Umfunktionierung),以剥离其特定的阶级内容(如资产阶级人权的局限性),才能使其乌托邦剩余真正显现。
      2. 大教堂式繁荣期的遗产:如中世纪的艺术和哲学(乔托、但丁、托马斯)。这些作品体现了“静态-和谐化”(statisch-harmonisierenden)的意识形态,强调“宁静”(Ruhe)、“秩序”(Ordnung)、“等级”(Hierarchie)。布洛赫认为,即使在这种看似保守的遗产中,也蕴含着对一种超越现实的“抵达状态”(Angelangtheit)的乌托邦预期。其“形式意识”(Formbewußtsein)本身就具有持久价值。
      3. 斑驳衰落期的遗产:如20世纪初的现代主义文学艺术(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等)。这些作品展现了资产阶级文明的“瓦解”(Zerfall)、“撕裂”(Aufreißungen)、“磷光幻影”(Phosphoreszenzen)、“相对主义悖论”(Relativismus-Paradoxien)。布洛赫认为,即使在这种衰落中,也可能产生具有教益的、揭示“迄今不寻常的材料”(bisher ungewohntes Material)和新的艺术尝试(如蒙太奇)的遗产。甚至其中出现的“原始回归”(archaische Regressionen,如超现实主义),也可能包含着对僵化理性的反叛和对“未竟之物”(Unabgegoltene)的独创性探索。
        **原型 (Archetypen)**:布洛赫暗示,在这三个阶段的文化遗产中,都可能发现某些具有普遍意义的“原型”(Urbilder),这些原型超越了特定的历史语境,并能够为未来的文化创造提供灵感。
    • 尾声/先前那些仍渗透着神话色彩的自然图景中部分尚未得到充分清算的遗产问题 (Coda/Problem eines partiell noch unabgegoltenen Erbes an früheren, noch mythologisch durchsetzten Naturbildern)
      在章节的最后,布洛赫将文化遗产的问题延伸到了对“自然图景”(Naturbildern)的思考。

      • 自然观作为文化的一部分:历史上相继出现的自然观(原始泛灵论的、东方魔法式的、等级-性质的)也属于文化,尽管其中独立于人类的物质因素更为强大。
      • 前资本主义自然观的可能遗产:布洛赫质疑,在这些前资本主义的、非量化-机械的自然观中,除了意识形态之外,是否存在可能被继承的、对自然客体本身的真实洞见。他认为,现代物理学的危机(如相对论对经典时空观的颠覆)使得人们对早期自然规定的“相对真实的规定性的可能性”(Möglichkeit früherer Bestimmtheiten als relativer Realbestimmtheiten in der Natur)变得敏感。
      • 辩证唯物主义与性质要素: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在确立“运动形式的转换”(Formwechsel der Bewegung)和“量变到质变”等规律时,实际上也吸收了前资产阶级的、非量化的遗产。这打破了纯粹量化自然概念的排他性。
      • 自然本身的未完成性与乌托邦潜能:布洛赫暗示,自然本身也可能是一个“尚未完全完成的世界,一个更开放的世界,一个正在形成的世界,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noch nicht ganz fertige Welt, eine offenere Welt, eine Welt im Werden, eine Welt im Aspekt der Hoffnung),其趋势本质和物质潜能尚未完全展现。这与人文文化遗产中乌托邦功能的基础——未竟性——是相通的。
      • 人与自然的最终调和:最终的目标是实现人与自然的真正调和,即自然的“人化”(Humanisierung),这需要对自然的“能动的自然”(natura naturans)及其潜在的意义符号(Natur-Emblemen)进行深刻的哲学解读。
        导读意义:第43章是布洛赫思想体系中极为丰富和复杂的一章。它系统地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与意识形态上层建筑关系的辩证法,并在此基础上创造性地发展了关于“文化遗产”、“天才”和“意识形态剩余”的理论。布洛赫的核心论点在于,伟大的文化作品虽然产生于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和意识形态背景,但其真正的价值和持久的生命力在于它们所蕴含的、超越时代的“乌托邦功能”——即对人类解放、美好未来和世界内在可能性的预先把握和形象塑造。这种乌托邦剩余使得文化遗产能够被后人(特别是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进行“进步的转化”和“真理实现”。他对不同历史时期(上升期、繁荣期、衰落期)文化遗产可继承性的分析,以及对早期神话自然观中潜在遗产的思考,都极大地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视野。这一章为理解布洛赫“思辨唯物主义”中“新事物”的产生、“目的性”的实现以及物质本身的未来开放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 44. 实证主义,唯心主义,唯物主义 (Positivismus, Idealismus, Materialismus)

    在对文化遗产和意识形态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之后,布洛赫在这一章中对三种主要的哲学立场——实证主义、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进行了总结性的辨析和评价,旨在明确其“思辨唯物主义”的独特定位。

    • 词语的僵化与多义性:布洛赫首先警示了哲学核心词语(如“人民”、“自由”,以及即将讨论的“实证主义”、“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在普遍使用中容易发生的僵化和被滥用的危险。他强调,不能满足于标语口号式的简单化理解,而需要进行精确的、非僵化的界定。
    • **实证主义 (Positivismus)**:
      • 历史谱系:布洛赫将其特征追溯到智者派、皮浪、唯名论者、霍布斯、贝克莱、休谟,直至马赫和维特根斯坦。
      • 核心特征:尝试性的、克制的进路;怀疑态度;以可观察的既定事物为限;思维经济原则;将超越经验的形而上学视为“无意义的”。
      • 批判:布洛赫批评实证主义者对自己进路的笼统性缺乏反思,对“事实如此”(was der Fall ist)抱有不加区分的喜好,忽视了事实可能是物化的过程环节(“生成过程”Fieri)。它将历史科学和人文科学贬低,否定价值评判的可能性,最终可能沦为对现存事物的辩护。其对形而上学的全盘否定,也使其无法区分“巫医与斯宾诺莎或黑格尔”。
    • **唯心主义 (Idealismus)**:
      • 历史代表:苏格拉底、柏拉图、普罗提诺、托马斯、笛卡尔、莱布尼茨、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等。
      • 核心特征:从“精神的优先性”(Prius des Geistes)出发解释世界,并强调“精神相对于被否认的、或尽可能被缩减的、总之已变得令人尴尬的物质,具有价值上的首要性”(Wertprimat des Geistes über geleugneter oder tunlichst verengter, jedenfalls zur Verlegenheit gewordener Materie)。
      • 主观唯心主义的意义:关注认识论问题,审查主体在认识中的作用,不满足于简单的反映论,强调主体能动性在改造世界中的作用。
      • 客观唯心主义的意义:柏拉图的理念金字塔指出了世界的层级结构;亚里士多德将理念具体化为隐德莱希,并将爱欲引入现象;黑格尔的辩证法揭示了世界过程的客观逻辑性,其“正题”概念暗示了物质事物发展前的真实模型。这些都为理解物质的动态发展和内在结构提供了重要洞见。
      • 唯心主义的局限:由于其对物质原因和过程的忽略或贬低,难以区分意识形态的虚假性与真实价值,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对其批判的切入点。
    • **唯物主义 (Materialismus)**:
      • 历史代表与多样性:从泰勒斯到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卢克莱修,再到布鲁诺、霍布斯、拉美特利、霍尔巴赫、狄德罗,以及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布洛赫区分了不同类型的唯物主义(如机械论、物活论、人本学、辩证唯物主义)。
      • 核心特征:“试图以一种既无欺骗也无幻想,同样没有神话的方式,从世界自身出发来解释世界——这呼应了已然成熟的人类。”(*Versuch einer so betrugs- wie illusionsfreien, auch mythologiefreien Erklärung der Welt aus sich selbst: den mündig gewordenen Menschen ansprechend.*)
      • 内在性的深度与开放性:唯物主义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内在性的深度,深度的内在性”(Tiefe der Immanenz, die Immanenz der Tiefe)。这体现在对“可塑造的、具有塑造能力的物质中,作为正在发生的存有者以及其中尚未在任何地方发生、尚未在任何地方内在地实现的存有自身的最终可能性基底”(bildsamen, bildfähigen Materie als dem letzthinnigen Möglichkeits-Substrat des geschehenden Seienden wie des in ihm noch nirgends geschehenen, noch nirgends immanent gelungenen Seins selber)的强调。
      • 批判机械论与庸俗化:布洛赫再次批判了机械唯物主义的狭隘性、对人性的疏离、对内在目的论的恐惧以及对主观因素的蔑视。他也指出了即使在历史唯物主义中,如果其宇宙论仍然是机械论的,就可能导致历史的目的论与自然的无目的性之间的不协调(如对熵增的强调)。
      • 辩证唯物主义的贡献:它摒弃了纯粹意识形态的文化,将辩证法从纯粹方法论或世界精神的自言自语,转变为“由真实的、脚踏实地的矛盾构成的物质力量”(materielle Macht aus realen, auf Füßen gehenden Widersprüchen)。
      • 与唯心主义的辩证关系:布洛赫重申列宁的观点,“聪明的唯心主义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聪明的唯物主义”,并认为“哲学唯心主义是大地之盐,以免大地变得愚昧”(philosophischer Idealismus ist ein Salz der Erde, damit diese nicht dumm werde)。辩证法作为唯心主义的重要遗产,与唯物主义的结合是富有成果的。
        导读意义:这一章是布洛赫对其哲学立场的一次清晰定位。通过对实证主义、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三种主要哲学思潮的系统辨析和批判性评价,他为自己所倡导的“思辨唯物主义”划定了界限并阐明了其独特性。他既反对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探索的拒斥和对经验事实的简单化处理,也批判了唯心主义对物质的贬低和对精神的片面强调。同时,他又充分肯定了唯心主义(特别是客观唯心主义和辩证法)在揭示世界内在逻辑、层级结构和发展动力方面的深刻洞见。最终,他将唯物主义(特别是经过辩证法改造和人本学充实的唯物主义)视为唯一能够真正“从世界自身出发解释世界”并为人类解放提供坚实基础的哲学道路。这种对三种立场的辩证综合与批判超越,为理解后续章节中“思辨唯物主义”的具体建构提供了清晰的坐标系。
  • 45. 补充之一 形而上学曾经的样貌:作为探求真正、实在之存在者的基础科学 (Ergänzung I: Was Metaphysik einmal war, als erstrebte Grundwissenschaft vom wahrhaft, wirklich Seienden)

    在对三种主要哲学立场进行了定位之后,布洛赫专门用一个补充章节来为“形而上学”(Metaphysik)这一饱受争议的哲学学科正名。他旨在驳斥那种将形而上学简单地等同于关于“超感性事物”(Übersinnlichen)的空洞思辨或神学附庸的流行偏见,并恢复其作为探求“真正、实在之存在者”(wahrhaft, wirklich Seienden)的“基础科学”(Grundwissenschaft)的本来面目和哲学尊严。

    • 形而上学的词源与亚里士多德的规定:布洛赫首先回顾了“形而上学”一词的起源——源于对亚里士多德著作的编排(“物理学之后诸篇”,τὰ μετὰ τὰ φυσικά)。他强调,亚里士多德的相关研究对象并非超感性事物,而是“存有者之所以是存有者的本原和原因”(Prinzipien und Ursachen des Seienden, sofern es ein Seiendes überhaupt ist)。其核心议题是内在的、甚至是经验性的:质料、形式、目的、原因。因此,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形而上学就是“关于存在形式关系的科学”(Wissenschaft der Formbeziehungen des Seins),与“本体论”(Ontologie)合而为一。
    • 经院哲学与近代理性主义中的形而上学:即使是经院哲学的形而上学,其首要区分依据也是本体论问题,即关于普遍概念(共相)的实在性问题。而资产阶级近代的形而上学,从笛卡尔到莱布尼茨,更是自诩为一种具有本体论性质的“特别纯粹的理性科学”(besonders reine Vernunftwissenschaft)。莱布尼茨的“永恒真理”(vérités éternelles)属于形而上学和数学,而非超验设定。
    • 形而上学与神学的区分:布洛赫承认,形而上学可以成为神学的支柱(如上帝存在的证明),但神学化的部分并非其作为本体论的本质部分。历史上,正统派常常反对形而上学家(如阿维森纳、阿威罗伊、黑格尔),因为他们感受到了这些思想家的非正统、非神学之处。因此,不能将形而上学的领域简单地等同于超验的领域。
    • 批判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对象:康德及其追随者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主要针对的是其中“过于纯粹,也就是说变得非经验性、近亲繁殖式的理性”(allzu reine, das heißt unempirisch inzesthaft gewordene Vernunft),并因此才针对与这种理性相关联的超验世界。
    • 黑格尔的形而上学观:黑格尔将形而上学称为“对理性的信仰”(Glauben an die Vernunft),是反对不可知论的勇气。
    • 形而上学的真正敌人:不可知论与实证主义:布洛赫认为,形而上学的真正敌人并非理性启蒙的此岸世界,而是那种“教条式的……不可知论”(dogmatische… Agnostizismus),以及作为其认识论表现的“实证主义”(Positivismus)。实证主义甚至将唯物主义(特别是辩证唯物主义)斥为形而上学,尽管后者并无彼岸性,却有其本体论——即“穿透直接既定事物表面的实在性洞察”(Wirklichkeitsblick eben durch die Oberfläche des unmittelbar Gegebenen hindurch)。
    • 恩格斯对“形而上学”的独特用法及其批判:布洛赫再次讨论了恩格斯将“形而上学”等同于“静态思维”或“固定范畴思维”的独特用法。他承认这种用法具有教育意义,旨在通过将商品思维与拜物教联系起来,将其斥为形而上学的,从而凸显辩证法的优越性。然而,他也指出了这种定义的悖论性:它将古代唯物主义者归为形而上学家,而将辩证法家(如赫拉克利特、黑格尔)排除在外。
    • 形而上学的未来与思辨唯物主义:布洛赫总结道,作为“先于事物”(ante rem)的本体论,形而上学在唯物主义中已过时。但是,作为探求存在基础的科学,它仍然具有重要意义。他引用恩格斯关于自然科学需要掌握哲学发展成果的论述,并认为这同样适用于形而上学的存续和消解。最终,他暗示了一种“思辨唯物主义”(spekulativen Materialismus)的可能性,它将是一种“关于向前实在地尚未封闭的过程碎片的实在乌托邦的形而上学”(Metaphysik des nach vorn realiter noch offenen Prozeß-Fragments, von realer Utopie),这个过程碎片“以‘事物流变如此’(rebus sic fluentibus)的方式呈现着世界”(die Welt rebus sic fluentibus darstellt)。其核心是“朝向一个可能的、宇宙性扩展的,即同样是主体性浓缩的人道(Humanum)的边界范畴”(Grenzkategorie eines möglichen Humanum gerade auch kosmisch erweiterter, das heißt ebenso subjekthaft zusammengezogener Art),甚至将宇宙理解为“萌芽中的大人”(Makanthropos,宏观人类)。
      导读意义:这一补充章节对于理解布洛赫的整个哲学规划至关重要。他通过为“形而上学”正名,将其从与神学或空洞思辨的简单等同中解放出来,恢复了其作为探求存在之真实本质的“第一哲学”的尊严。这不仅是对哲学史的重新解读,更是为其自身所倡导的“思辨唯物主义”寻求哲学合法性和传统根基。布洛赫的“思辨唯物主义”显然不是要回到某种前批判的独断论,而是要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重新开启对存在、可能性、目的和未来的深刻形而上学追问,一种能够容纳“实在乌托邦”和“过程哲学”的形而上学。这为理解后续章节中关于意识、质、新事物以及物质的最终目的性的论述,提供了关键的哲学框架。
  • 46. 再论难题(Crux)、困境(Aporie)、二律背反(Antinomie);意识、质、作为物质内容具体形态的新事物(Novum) (Nochmals Crux, Aporie, Antinomie; Bewußtsein, Qualität, Novum als Ausformung des materiellen Inhalts)

    在为形而上学探索的可能性进行了辩护之后,布洛赫重新聚焦于唯物主义自身面临的核心难题,并将这些难题与物质内容在发展过程中呈现出的具体形态——意识、质和新事物——紧密联系起来。

    • 人为的与真实的复杂 (Künstlich und echt verwickelt)
      布洛赫首先区分了两种类型的复杂性。一种是“人为的混乱”(künstliche Verwirrung),源于线条的故作高深或思想的懒惰。唯物主义思想因其启蒙意图而通常避免这种复杂性,力求清晰和切中要害(例如,福希哈默对多利安柱式无柱础的物质性解释,与唯心主义的精神气质解释相对)。另一种则是“真实的困难”(echte Schwierigkeiten),它们“属于其物质性本身”(ihrem Stoffhaften selber zugehörig),是事物本身固有的复杂性。

    • 个体的难题与丰富性 (Crux des Einzelnen und die Fülle)
      布洛赫重提“个体性-普遍性”这一“古老难题”(alte Crux),认为它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因事实与规律、感性与计算的分离而变得尤为尖锐。他回顾了卢卡奇将此难题归因于“沉思理性主义”(kontemplativen Rationalismus)无法把握感性内容的观点,并重申了通过将“事实”理解为“物化的过程环节”(verdinglichte Prozeßmomente)来消解这种抽象对立的马克思主义路径。
      然而,他强调,即使在马克思主义中,这一难题也可能以新的变种形式(如自发性-自动性、个体-集体主义、突破性新奇-保持性建构)再生产出来。这并非仅仅是概念上的窘境,而是一种“收获”(Gewinn),因为它使“普遍的整体,最终使‘一’保持开放,而不是……封闭”(das allgemeine Ganze, schließlich Eine offen haltend und nicht… geschlossen)。
      “富有成果的打断者/中断因素”(fruchtbar Unterbrechende)可能恰恰来自“生动多彩的个体事物”(lebhaft und bunt Einzelnen),它作为“警醒的手段”(Wachruf-Mittel)反对仓促整理和概念的单调。物质的“不协调之处”(Disparatheiten)在唯物主义中具有“构成性的荣誉”(konstitutive Ehre),是“辩证-多元主义地反对任何普遍模式的”(dialektisch-pluralistisch gegen jedes allgemeine Schema)。恩格斯关于不存在纯粹物质而只存在具体物质形态的论述被再次引用,以强调特殊之物作为“爆破剂”(Sprengmittel)反对普遍静止之物的重要性。

    • 物质自我反思生成意识过程中的困境,物质自我显现为质过程中的二律背反 (Die Aporie in der materiellen Selbstreflexion zum Bewußtsein, die Antinomie in der materiellen Selbstmanifestation zu Qualitäten)
      这是本章的核心,布洛赫将唯物主义面临的根本难题具体化为两个相互关联的层面:

      1. **存在-意识的困境 (Aporie Sein - Bewußtsein)**:意识从存在中产生,作为有意识的存在,是物质的自我反思。但从大脑到灵魂的“转化”(Umschaltung)如此强烈,以至于两者之间似乎存在“裂痕”(Riß)。意识形态(无论是错误的还是真实的)作为上层建筑,其“建构性”(Architektonik)和对基础的“反作用力”(Reaktionsfähigkeit)都表明了意识的某种“实体性”(Entität)。然而,从存在到意识(特别是具有影响力的意识独特性)的物质性转化中,始终存在着一个“残余,即困境”(Rest, also Aporie),这要求唯物主义者在内在性方面不断做出努力,特别是要建立“意识中尚未意识到的东西与存在中尚未生成的东西(作为趋势-存在)之间……必要的最终联盟”(nötige letzthinnige Allianz zwischen noch nicht Bewußtem im Bewußtsein und noch nicht Gewordenem im Sein (als Tendenz-Sein))。
      2. **量-质的二律背反 (Antinomie Quantität - Qualität)**:这个二律背反以经典的“牛顿-歌德问题”(Newton-Goethe-Problem)为代表,即客观上只存在量的振动还是也存在质的颜色。布洛赫认为,这个二律背反虽然最终被存在-意识的困境所“包围”(umfaßt),但它在“从量到质的转化”(Umschlag von Quantität in Qualität)这一辩证运动规律中表现得尤为鲜明。
        • 质的实在性与意识的参与:质的范畴以及从量到质的飞跃,也早已在没有意识的存在中发生。但意识仍然与质的范畴有决定性联系,因为无机存在世界中超越其纯粹量阶段的“质的盈余”(Qualitätsüberschuß,如颜色、美、崇高、实在符号等)可能“以人的意识在场为前提”(Bewußtseinsanwesenheit des Menschen voraussetzen dürfte)。通过人的目光,这些潜在的质才“苏醒”(erwachen)。
        • **物质自身的“零点” (Innen-Zero der Materie selbst)**:布洛赫提出了一个深刻的设想,即在意识的自我反思与存在的自我显现背后,可能存在一个联结性的内在“零点”,这是“尚未在任何地方得到核心反思、显现,甚至实在实现的‘事物自身’的起点”(Anfangspunkt des noch nirgends zentral reflektierten, manifestierten, gar realisierten »Selbst« der Sache)。这个“X”——一切开端的来源和一切尚未到来的核心之物——是物质的自身,它将自身作为原始谜团派遣到历史和世界过程中去解决。
          布洛赫强调,只有在一个“规定质的因素中和在一个充满质、质的等级的世界中”(in einem Qualifizierenden und in einer Welt der Qualitäten, Qualitätsstufungen),从量到质的转化才是可能的和可理解的。
    • 艰难的诞生与新事物(Novum)中的物质自我预期 (Schwere Geburt und materielle Selbstantizipation im Novum)
      布洛赫将“新事物”(Novum)的产生视为物质辩证发展的核心标志。

      • 新事物作为历史的加速:通过人类意识及其劳动所添加的新事物,使得前人类和超人类的、向着新鲜质性形态的转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速。
      • 矛盾作为新事物的推动力:与自然界中主要通过量的积累实现质变不同,人类历史中的新事物产生于“已爆发的矛盾的尖刺”(Stachel des ausgebrochenen Widerspruchs)。对糟糕的、过时的现有事物的否定,及其与预先设想的更好事物的关系,是“人类历史及其世界中新事物的最强推动力”(stärkste Stoßkraft eines Neuen in der menschlichen Geschichte und ihrer Welt)。
      • **预期 (Antizipation) 与自我预期 (Selbstantizipation)**:新事物的创造致力于实现“已成为可能的、与我们真实的目的性目标(entelechetisches Ziel)相适应的状态”(möglich gewordener Angemessenheit an ein uns wahrheitsgemäß entelechetisches Ziel)。
      • 世界的开放性与对抗性:新事物的产生也意味着世界具有这样的特性,即新的、更好的东西可以在其中产生,并抵抗对抗性力量。但这种产生是“艰难而危险的航行”(harte gefährdete Fahrt)。
      • 物质的内在不安与精华形态:物质自身包含着一种“‘尚未拥有自身’(Sichnichthabens)的辩证不安”(dialektische Unruhe des Sichnichthabens im Agens),它驱动着物质不断产生“精华形态”(Auszugsgestalten),这些形态使现有社会及其世界孕育着向革命性转化的可能性,朝向一个“更符合自我预期的世界”(adäquatere Welt der Selbstantizipation)。
      • **趋势 (Tendenz) 与潜能 (Latenz)**:“趋势是物质在行动中的能量学……潜能是物质在潜在性(Potenzialität)中的目的性”。这构成了“乌托邦-物质”之弧(Bogen Utopie - Materie)的基础。
        布洛赫总结道,物质的“无”与“一切”是极端潜能的边界概念,其内容在其否定性和肯定性方面都已多次显现出“预兆”(Vorschein),指向一个最终的、无论是坠落的还是实现的“终末论”(Eschaton)。

    导读意义:这一章是布洛赫思辨唯物主义理论建构的核心。他将哲学史上长期存在的难题(个别与普遍、存在与意识、量与质)重新置于物质自身的发展过程和内在矛盾之中进行考察。他强调了物质的能动性、自我反思和自我显现的冲动,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新事物”产生的可能性和艰难性。“预期”和“自我预期”的概念的引入,赋予了物质发展以内在的目的性和方向感。而对物质自身内在“零点”或“X”的探讨,则试图为所有这些复杂的辩证转化提供一个统一的本体论基础。最终,布洛赫将物质的潜能(Dynamei on)理解为一个开放的、充满未来可能性的“乌托邦-物质”的视域,这为其后续关于物质的“思辨的广度”和“未完成的隐德莱希”的论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 47. 思辨的广度;物质内在的逻辑性原则;不仅是运动,物质更是未完成的隐德莱希 (Die spekulative Weite; Logikon in der Materie; nicht nur Bewegung, erst recht Materie als unvollendete Entelechie)

    在深入探讨了唯物主义面临的核心难题及其与意识、质、新事物的关系之后,布洛赫在这一章中对“思辨唯物主义”的核心特征进行了总结和升华,强调了其认识视野的广阔性、物质本身内含的逻辑性原则,以及将物质的本质最终规定为“未完成的隐德莱希”。

    • 扩展物质概念的必要性:布洛赫认为,为了理解物质发展中更深远的质性飞跃,必须扩展物质概念,摆脱机械论的束缚,并发现其在被抛弃的蛋壳之后真正的内涵。费尔巴哈将人类存在引入唯物主义视野,马克思则通过辩证法和主观能动性进一步扩展了物质概念。

    • “思辨”的真正含义:布洛赫为“思辨”(Spekulation)一词正名,驳斥了将其等同于股票投机或空洞幻想的偏见。他回顾了康德对思辨的贬低(理性狂奔)和黑格尔对思辨的赞誉(通过具体概念认识事物,是“积极的-理性的、精神性的,首先才是真正哲学的”)。他强调,即使是早期唯物主义者(如泰勒斯)的物质概念,也具有“内在思辨的”(immanent-spekulativ)特征,因为它赋予了物质以生命。马克思对培根和伯麦物质观的赞扬,也预设了“思辨的想象力”(Phantasie des Spekulativen)。

    • **物质内在的逻辑性原则 (Logikon in der Materie)**:这是思辨唯物主义的核心论断之一。布洛赫认为,唯物主义不应接受那种将质料与精神极端撕裂的二元论,这种二元论服务于唯心主义的利益,并人为地复杂化了存在-意识的困境和质的起源问题。相反,必须洞察“物质自身孕育、趋向澄明的冲动”(Drang der Materie zu ihrer Ausgebärung, Hellwerdung)。

      • 形态范畴与传导范畴:客观的逻辑性体现在物质的发展形态范畴(如棕榈形态、狮子形态、主奴形态)和更不直观的传导范畴(如因果性、目的性、实体性)之中。这些范畴是物质本身的存在形式和组织力量。
      • 目的论的首要性:在物质过程中,虽然因果性具有优先地位,但“目的论”(Teleologische),即“驱动性趋势、隐德莱希式的潜伏状态”(treibende Tendenz, entelechetischer Latenz),具有“内在的首要性”(Primat)。这使得物质的运动是“辩证可把握的并且是趋向目的的”(dialektisch faßbar und finalisierend)。
      • 对“物质无真理”的反驳:布洛赫批判了那种认为物质自身没有真理性的观点(这种观点甚至可能潜藏在某些形式的辩证历史唯物主义中),认为这是否认了物质的内在逻辑性和发展潜能。
    • **物质作为“未完成的隐德莱希” (Materie als unvollendete Entelechie)**:这是布洛赫对物质本质的最终规定,也是其思辨唯物主义最具原创性的贡献。

      • 超越纯粹运动:物质的本质不仅仅是运动。如果仅仅是运动,那么机械论的观点就足够了。
      • 隐德莱希的内涵:布洛赫回顾了隐德莱希概念在亚里士多德(自身之内包含有待实现的目的之物)和莱布尼茨(单子追求实现其潜在完善性的努力)那里的含义。
      • 物质整体的未完成性:亚里士多德曾将运动称为“未完成的隐德莱希”。布洛赫进一步推论,如果物质是隐德莱希展现形式的自身孕育的母胎,那么“不仅物质的运动,而且物质整体,作为能动的 δυνάμει ὄν (潜在存在),仍然是未完成的隐德莱希。”(*nicht nur die Bewegung der Materie, sondern Materie insgesamt, als aktives dynamei on, ist noch unvollendete Entelechie.*)
      • 善的理念作为终极内容:这种未完成的隐德莱希的最终内容,是“善的理念”(Ideal des Guten)。尽管在现实中并非一帆风顺,但这个理念并非高不可攀,而是“以极其隐德莱希的方式运行着”(höchst entelechetisch umgeht)。
      • 历史与自然的双重印证:在人类历史中,这种未完成的隐德莱希体现为对正直的渴望和对真实实在的追求(如马克思所言,“从现存现实自身的形态中发展出作为其应然和最终目的的真实实在”)。在物理自然中,宇宙充满了各种“实在的寓言式、实在的象征式”(realallegorisch, realsymbolisch)的形象,它们超越自身,指向“那尚在形成过程中的意义”(den Sinn, der noch im Werden ist)。
      • 天启的世俗化解读:《约翰启示录》中的末世论景象,虽然充满神话色彩,但也暗示了一种“在已实现的真实世界内容中的人本主义中心化”(humane Zentrierung im Inhalt der wahrgewordenen Welt),一种“非异化的自为存在”(unentfremdetes Fürsichwerden),它将实体与主体融合在一起。
      • 希望与未被击败的存在潜能:“最完善的存在(ens perfectissimum)绝非最实在的存在(ens realissimum)……人类和世界物质的巨大作坊尚未关闭。”(*Ens perfectissimum ist keinesfalls ens realissimum… Die große Werkstatt der Mensch- und Weltmaterie ist noch nicht geschlossen.*)现存的世界残片不仅表明它是一个未完成之物,更因其对作品的终结和目的性的真实诉求,而呈现为“未-完成的状态”(Unvoll-endetes)。这是一种“没有超越性的超越”(Transzendieren ohne Transzendenz),一种在过程物质内部的超越,它具有“充分的方向不变性”(ausreichende Invariante der Richtung),并指向一个“在根本目标中的反虚无”(Anti-Nihil im radikalen Ziel)。

    导读意义:这一章是布洛赫“思辨唯物主义”理论的集中阐述和顶点。他通过对“思辨”概念的重新界定,强调了一种既超越经验又不脱离物质的哲学视野。其核心论点在于,物质本身内含一种“逻辑性原则”(Logikon),这种原则赋予了物质发展以方向性和目的性。最终,物质的本质被规定为一种“未完成的隐德莱希”,即一种始终包含着内在目的、但又尚未完全实现其潜能的、动态的、向未来开放的存在。这种规定彻底颠覆了传统唯物主义对物质的静态、被动理解,也与唯心主义将目的和意义完全归于精神的做法划清了界限。通过将“善的理念”和人类解放的乌托邦前景与物质的内在发展联系起来,布洛赫的思辨唯物主义展现出一种深刻的人本主义关怀和对未来的激进希望。这一章的论述,为理解其整个哲学体系的独特性和深刻性提供了关键。

  • 48. 附录 / 阿维森纳与亚里士多德左翼 (Anhang I: Avicenna und die Aristotelische Linke) (1952)

    这个附录(写于1952年,远早于本书主体部分的修订完成时间1969-71年)专门探讨了阿拉伯哲学家阿维森纳(Avicenna,伊本·西那)以及更广泛的“亚里士多德左翼”(Aristotelische Linke)对物质概念的重要贡献。这再次印证了布洛赫从哲学史(特别是那些被主流西方哲学史所边缘化的传统)中发掘非机械、富有活力的物质观的努力。

    • “绝非相同”与历史语境:布洛赫开篇即强调,即使是“明智的思想”,在不同的时代和情境下被重新思考时,也“不再是同一个了”(nicht mehr dasselbe)。他将阿维森纳等东方思想家定位为既“拯救”又“转变”了希腊光芒的关键人物。

    • 阿维森纳的生平与著作(值得铭记与思考的要点):简要介绍了阿维森纳的生平、多方面的才华(医学、哲学、政治)及其主要著作(如《医学正典》、《治愈之书》),并特别提及了其失传的、可能更具异端色彩的《东方哲学》(Philosophia orientalis)。布洛赫强调,纪念阿维森纳的意义在于重新审视一种“对物质的审视,这种审视既不像机械论者那样肤浅,也不像彼岸论者所期望的那样窘迫”。

    • 社会历史背景:商业城市与希腊化土壤:布洛赫分析了伊斯兰早期社会与欧洲中世纪社会的根本不同。阿拉伯社会在某种程度上是“早期资产阶级社会”(früh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商业资本占据统治地位。这使得阿拉伯世界的文化和思想(包括对希腊哲学的接受和发展)比欧洲更为灵活和世俗化。叙利亚的希腊化传统、伊朗的光明崇拜和思想自由,以及巴格达作为文化融合中心的地位,都为阿维森纳等思想家的产生提供了土壤。他们大多是“医生,而非僧侣”(Ärzte, nicht Mönche),“自然主义者,而非神学家”(Naturalisten, nicht Theologen)。

    • 知识与信仰的不同关系:与基督教经院哲学将哲学置于信仰(启示)之下不同,阿维森纳等伊斯兰思想家倾向于将信仰(《古兰经》)视为哲学的“通俗预备阶段”(populäre Vorstufe)或“寓言外壳”(allegorische Hülle),而理性认识才是通向真理的主要途径。亚里士多德在他们那里是人类理性的最高化身,而非仅仅是先知的先驱。布洛赫认为,这种对理性力量的信仰,以及将宗教视为可被理性解读的寓言的观点(部分源于新柏拉图主义的寓言解释传统),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欧洲启蒙运动。

    • **“活人,警醒者之子,作为天体的神” (Der Lebende, Sohn des Wachenden, Gott als Himmelskörper)**:布洛赫追溯了阿维森纳关于一个在孤独中获得认识的人——“哈伊·伊本·亚格赞”(Hajj ihn Jakzan,活人,警醒者之子)——的虚构,以及伊本·图费勒(Ibn Tofail)据此创作的同名哲学小说。这本小说旨在证明人仅凭理性就能认识自然和智慧,无需实证宗教。布洛赫进一步指出,根据阿威罗伊的记述,阿维森纳的《东方哲学》甚至教导上帝无非就是“天体”(corpus coeleste),这表明其神秘主义最终也导向一种“泛神论的神秘主义”(pantheistische Mystik),将神性与宇宙自然(特别是星空)统一起来。

    • 亚里士多德-阿维森纳与此岸的本质:这是附录的核心部分,布洛赫系统阐述了“亚里士多德左派”如何自然主义地发展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特别是在物质问题上。

      1. 身与灵的学说:阿维森纳虽然承认灵魂的个体永存,但否定肉体的复活,从而剥夺了传统宗教关于地狱感官恐怖和天堂感官快乐的教士宣传基础。
      2. 能动理智的统一性:阿维森纳和阿威罗伊将亚里士多德的“能动努斯”(aktive Nus)发展为“人类理智统一性的场所”(Ort einer Einheit des Intellekts im Menschengeschlecht)。这种“理智统一性”(unitas intellectus)学说具有强烈的宽容和普世主义意涵,挑战了各种宗教的排他性主张,并对后来的启蒙运动产生了影响。
      3. 质料-形式关系的转变与物质的提升:这是“亚里士多德左派”最重要的贡献。
        • 亚里士多德的出发点:物质是“δυνάμει ὄν”(潜在存在),被动的,等待形式的规定。形式是主动的,现实的。
        • 阿维森纳的突破:物质作为“产生的前提”(Voraussetzung des Entstehens)是永恒的、未经创造的。它本身就包含着“倾向性”(Dispositionen),这些倾向性规定了特定事物存在的实现。形式赋予者(上帝)仅仅赋予和维持存在,而事物的本质和形式早已在物质的客观可能性中被配置。形式是物质的“内在之火”或“火热真理”。
        • 阿威罗伊的激进化:“从质料中引出形式”(eductio formarum ex materia)。运动主要属于物质,“天空的周转运动”使得永恒存在于物质中的形式日益显现。物质是“能动的自然”(natura naturans)。
          布洛赫强调,这种对物质能动性和作为形式母胎的强调,使得亚里士多德的“潜能”(dynamis)概念中被动与主动的双重含义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物质成为“尚未生成但正在成熟的形式形态的孕育之所”(Schwangerschaftsort der ungewordenen, doch heranreifenden Formgestalten)。
    • 阿维森纳在托马斯那里的影响及其反面:布洛赫承认,托马斯·阿奎那在认识论(如共相问题)和某些具体学说上受到了阿维森纳的显著影响。然而,在核心的物质问题上,托马斯代表了“亚里士多德右翼”:他强调上帝的超越性和作为唯一创造者的地位,将物质主要规定为被动的、最不完善的潜能性,并严格区分了与物质相关的“内在形式”和没有物质的超验“分离形式”。这与阿维森纳和阿威罗伊将能动性和创造性赋予物质自身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比。

    • 亚里士多德左翼对反教会势力的影响:布洛赫追溯了阿维森纳和阿威罗伊思想在欧洲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对各种异端、反教会思潮的影响。例如,《玫瑰传奇》中的世俗享乐主义;索邦大学的拉丁阿威罗伊主义(如布拉班特的西格尔);帕多瓦大学的自然主义传统;以及像贝纳的阿马尔里克和迪南的大卫这样的泛神论异教徒,他们直接将上帝等同于原始物质(“万物在物质中皆为同一”,Ümnia in materia idem)。阿维斯布隆的“普遍物质”概念在其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最终,焦尔丹诺·布鲁诺将这一传统推向了高潮,将物质视为唯一的、自我孕育的、充满无限生命力的神圣原则。

    • 被引向道德的宗教:布洛赫认为,亚里士多德左派的自然主义也倾向于将宗教的本质引向实践的、道德的层面。宗教的理论内容被视为图像和寓言,而其真正的核心在于普世的自然道德法则(以正义为核心)。伊本·图费勒的《自修的哲人》就体现了这种思想。这为后来的启蒙运动将宗教道德化、人道化提供了思想渊源。

    • 亚里士多德与非机械性物质:布洛赫总结道,亚里士多德及其左翼的物质概念,因其强调物质的运动丰富性、形式丰富性、质的发展性以及作为“客观实在的潜在存在”(objektiv-reale dynamei on)的禀赋性,而与纯粹机械论的物质观根本不同。它为理解辩证过程的物质基质提供了重要的、尚未被充分发掘的思想资源。

    • 亚里士多德左翼对亚里士多德的改造,以及该左翼自身的改造:亚里士多德左派首先通过强调物质的“能动禀赋”(aktive Disposition)和“孕育”(Inkubation)能力,克服了亚里士多德物质观中的被动性。然而,即使是像布鲁诺这样激进的物质思想家,其宇宙观在整体上仍然是“完成了的”(fertige)、“静止的”(statische),认为宇宙整体中所有可能性都已实现。这与后来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物质的未完成性和过程性不同。布洛赫认为,需要对亚里士多德左翼的物质观进行第二次转变,即强调物质的“潜伏状态”(Latenz)作为“真正丰饶性”(eigentliche Fruchtbarkeit)的来源,这种潜伏状态充满了“发酵的未来”(gärende Zukunft)。

    • **艺术,释放质料与形式 (Kunst, die Stoff-Form entbindend)*:布洛赫将艺术创作视为一种“可塑地驱动的、进一步驱动的劳动”(plastisch getriebene, weitergetriebene Arbeit),它能够将蕴含在物质中的、尚未完全清晰成熟的“形式”(entelechetische Typus)“清晰而明确地将……展现出来,陈列出来”(klar und deutlich herausbringt, herausstellt)。他引用了莱辛、叔本华、黑格尔、斯卡利杰和歌德关于艺术与自然关系的论述,认为他们都(尽管方式不同)触及了艺术从孕育形式的质料-自然中“解放”(entbindend)和“完成”(vollendend)潜在形式内容的功能。这再次呼应了亚里士多德左翼关于物质孕育形式的思想,并将其与艺术的创造性实践联系起来。最终,布洛赫强调,“物质的母胎,对于迄今为止真正已生成的东西而言,尚未穷尽;其历史和自然中最重要的存在形式,仍然处于实在可能性的潜伏状态。”(Der Schoß der Materie ist mit dem bisher wirklich Gewordenen noch nicht erschöpft; die wichtigsten Daseinsformen ihrer Geschichte und Natur stehen noch in der Latenz realer Möglichkeit.*)这为一种具有乌托邦视野的、关注物质潜在可能性的美学和哲学奠定了基础。

    导读意义:这个附录虽然在时间上早于正文的最终修订,但其内容与正文的核心关切高度一致,并为其提供了重要的历史和理论支持。通过对阿维森纳和“亚里士多德左派”的深入挖掘,布洛赫不仅揭示了西方哲学史中一条被遮蔽的、富有活力的唯物主义潜流,更为重要的是,他从中提炼出了诸如物质的能动性、作为形式母胎的特性、客观实在的可能性、潜能与现实的辩证关系等核心范畴,这些范畴对于构建其“思辨唯物主义”至关重要。这个附录充分展现了布洛赫治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即通过与哲学传统的创造性对话,从看似古旧的思想中发掘出指向未来的革命性潜力。它也提醒我们,对物质的理解不应局限于近代机械论或西方中心主义的视角,而应具有更广阔的历史和跨文化视野。

第五部分:核心概念的系统阐释(基于全书内容)

在对布洛赫《哲学中的唯物主义问题,其历史与实体》的章节结构和主要论点进行了详细的梳理之后,现在有必要对贯穿全书的一些核心概念进行更为系统和深入的阐释。这些概念不仅是理解布洛赫思想的关键,也代表了他对传统哲学范畴的创造性转化和重构。我们将结合文本的具体论述,追溯这些概念的内涵、外延及其在布洛赫“思辨唯物主义”体系中的核心地位。

  1. 物质 (Materie / Stoff)

    “物质”无疑是本书探讨的中心范畴。布洛赫的目标是将其从两种主要的哲学偏见中解放出来:一是机械唯物主义将其还原为被动、均质、纯粹量的“粗陋物质”(Klotzmaterie)的倾向;二是唯心主义将其贬低为纯粹的“非存在”、精神的对立面或仅仅是思维的派生物的倾向。在布洛赫的重构下,物质呈现出以下丰富而辩证的特征:

    • 历史性与谱系学:布洛赫并非给出一个静止的、超历史的物质定义,而是通过对其在哲学史上各种形态的细致考察(从前苏格拉底的“始基”到现代物理学的“能量场”,从柏拉图的“虚空”到亚里士多德左派的“形式母胎”),来展现物质概念自身的历史性和多义性。他强调“物质根据其多种存在形式而分化,并根据发展史而有所不同”(Materie ist also nach ihren mehrfachen Daseinsformen gefächert, entwicklungsgeschichtlich differenziert. Kap. 18)。这种谱系学的方法本身就拒绝了对物质的本质主义或还原论理解。

    • 辩证的运动与转化:物质的本质在于运动和变化,但这种运动并非纯粹的机械位移,而是包含着“量变到质变”(Umschlag Quantität - Qualität)的辩证飞跃。布洛赫高度评价黑格尔和恩格斯在这方面的贡献,认为物质的发展经历了从物理-化学层面到有机生命、社会历史和意识等不同质的层次和“出发点”(starting points)。“物质的运动,这不仅仅是粗糙的机械运动……那是热和光,是电和磁的张力,是化学的化合和分解,是生命,并最终是意识”(Engels, zitiert in Kap. 39)。

    • **过程性与未完成性 (Prozessualität und Unabgeschlossenheit)**:物质及其形态始终处于一个开放的、未完成的过程中。“物质的历程,如同物质本身,从头至尾(ab ovo usque ad finem)都是开放过程性的”(materielle Karrieren wie die Materie selber sind ab ovo usque ad finem offen prozessual, Vorwort)。这种过程性不仅体现在宇宙的演化和生命的进化中,也体现在人类历史和社会的发展中。物质的本质特征是“作为未完成的隐德莱希”(als unvollendete Entelechie, Kap. 47),即一种始终包含着内在目的但又尚未完全实现其潜能的动态存在。

    • **客观-现实可能性与潜能 (Objektiv-reale Möglichkeit und Latenz)**:这是布洛赫物质观的核心。他反复强调亚里士多德的“潜在存在”(δυνάμει ὄν,dynamei on)概念,并将其发展为一种积极的、充满未来指向的“客观-现实可能性”。物质不仅仅是现实性的被动载体,更是“发酵的可能性基质”(gärendes Möglichkeitssubstrat selber, Kap. 22),是“所有形式的母胎”(Schoß aller Formen, Kap. 24),其潜能“比其迄今为止任何一种由隐德莱希规定的形式-形态都更丰富”(potentiell reicher als jede ihrer bisherigen entelechetisch bestimmten Form-Gestalten, Kap. 22)。这种潜能(Latenz)是物质朝向“尚未”(Noch-Nicht)实现的未来的开放性,是“新事物”(Novum)产生的本体论基础。

    • **内在逻辑性与目的性 (Logikon und Finalität)**:布洛赫坚决反对将物质视为盲目的、无规律的。他认为,物质本身内含“逻辑要素”(Logikon in der Materie, Kap. 47),这种逻辑性体现在其辩证的运动规律、层级结构和发展趋势中。更重要的是,物质的发展具有一种内在的“目的性”或“终极性”(Finalität),这并非外在神意的安排,而是物质自身朝向更高级、更完善形态(最终指向“善的理念”Ideal des Guten 和人类解放的“自由王国”Reich der Freiheit)的内在冲动和趋势。

    • 多层次性与统一性:布洛赫的物质概念是多层次的,涵盖了从无机自然到有机生命,从经济基础到文化上层建筑,甚至包括意识和精神现象(作为物质高度发展的产物和自我反思)。但他同时强调这些不同层次之间的内在联系和最终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最终植根于物质本身的普遍性和发展潜力。“物质在其一切变化中永远保持同一……它的任何属性都不会丧失”(Engels, zitiert in Kap. 39)。

    • 与“母亲” (mater) 的词源学联系:布洛赫在前言中就强调了“物质”(Materie)与“母亲”(mater)的词源学联系,这暗示了物质作为“富有生殖力的世界母腹”(fruchtbarem Weltschoß)的特性,充满了“未完成趋势和未实现潜能的各种形式、形态、存在样式、精华形态”(Formen, Figuren, Daseinsgestalten, Auszugsgestalten voll unabgeschlossener Tendenz, unerfüllter Latenz)。这个意象贯穿全书,与物质的能动性、可能性和过程性紧密相连。

    布洛赫的物质概念,因此是一种高度动态、辩证、充满潜能和未来指向的“思辨的”物质概念。它既是对传统机械唯物主义的超越,也是对唯心主义将物质与精神绝对割裂的批判。它试图为一种既能解释世界又能改变世界,既脚踏实地又充满希望的哲学奠定本体论基础。

  2. 个别与普遍 (Das Einzelne und Allgemeine) / 共相问题 (Universalienproblem)

    这是布洛赫在第一讲中集中探讨的核心哲学难题。他将其视为理解物质世界和人类认识的关键。

    • 问题的历史谱系:布洛赫系统地追溯了共相问题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斯多葛派、普罗提诺、中世纪唯名论与实在论,再到近代哲学(培根、霍布斯、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休谟、康德)以及德国古典唯心主义(特别是黑格尔)和后黑格尔哲学的复杂演变。他关注的是普遍概念(如属、类、理念、范畴、法则)与个别感性事物、经验事实、历史个体之间的关系。

    • 批判抽象的普遍性与孤立的个别性:布洛赫既反对那种将普遍概念视为僵硬的、外在于个别事物的“帽子”(Hut),从而压制了个别事物的丰富性和具体性的唯心主义倾向(特别是某些形式的实在论和泛逻辑主义);也反对那种将个别事物视为不可言说的、彼此孤立的、从而否定任何普遍联系和规律的极端唯名论或经验主义倾向。

    • 物质作为个别与普遍的联结点:布洛赫始终将共相问题与物质问题联系起来。例如,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质料中不可规定的部分构成了个别事物的偶然性和多样性,而形式(隐德莱希)则代表了普遍性。在托马斯那里,“被标记的质料”是个体化原则。在莱布尼茨那里,每个单子既是独一无二的(个别性),又是宇宙的镜子(普遍性)。

    • 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具体的普遍性与历史的个体:布洛赫认为,马克思主义为解决这一难题提供了新的视角。它不再将个别与普遍视为抽象的逻辑对立,而是将其置于具体的社会历史过程中加以理解。

      • 范畴作为历史的存在形式:经济范畴和社会规律(普遍性)是特定历史阶段生产关系和社会存在(个别性)的理论表现。
      • 事实作为物化的过程环节:看似孤立的经验事实(个别性)实际上是历史发展过程(普遍性)中被物化了的环节。
      • 个体与集体、阶级与历史:历史的个体(如革命领袖、天才人物)的作用必须在其所属的阶级、社会和历史趋势(普遍性)中得到理解。
      • “类存在”的实现:最终,个别与普遍的矛盾将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在“人的类存在的真正实现”(wirkliche Realisierung des menschlichen Gattungswesens)中得到扬弃。
    • 开放性与多样性的肯定:布洛赫在其“世界大厦中的众多房间”的论述中,强调了对那些难以被现有普遍概念所概括的、边缘的、非同时性的个别经验的开放态度。他认为,对这些“众多”(Vielen)的关注,并非要否定“一”(Eine)或整体(Ganze),而是要防止对整体的过早封闭,并为一种能够容纳多样性的、具体的、过程性的普遍性开辟道路。

    布洛赫对个别与普遍问题的处理,体现了他试图超越传统逻辑和认识论的二元对立,从一种历史的、辩证的、最终是实践的(指向人类解放)的立场来重新思考这一根本性哲学议题。

  3. 辩证法 (Dialektik)

    辩证法是布洛赫哲学的核心方法和本体论原则。他深受黑格尔辩证法的影响,但力图将其从唯心主义的框架中解放出来,并置于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

    • 客观实在的辩证法:布洛赫反复强调,矛盾和辩证运动“不仅是思维的一种形式,而且独立于思维而存在于物质之中,也就是说,物质的运动是客观辩证地发生的。”(daß der Widerspruch nicht nur eine Form des Denkens ist, sondern unabhängig vom Denken in der Materie gegeben, das heißt die Bewegung der Materie erfolgt objektiv dialektisch. Kap. 36)。
    • 矛盾作为核心动力:辩证法的核心在于矛盾的统一与斗争。无论是赫拉克利特的“万物流转,对立统一”,还是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都体现了矛盾作为事物发展内在动力的思想。布洛赫特别赞赏黑格尔将矛盾视为“生命力的脉搏”(Puls der Lebendigkeit)。
    • 量变到质变的飞跃:这是辩证法的核心规律之一,也是布洛赫物质观的关键。物质的发展并非平滑的、连续的积累,而是在特定“节点”(Knotenpunkten)上发生从量的增加到质的转化的“飞跃”(Sprung)。这为理解新事物的产生和物质形态的层级发展提供了理论基础。
    • 历史的辩证法:布洛赫将辩证法主要应用于理解人类历史和社会发展。阶级斗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革命的爆发等,都是历史辩证法的具体体现。马克思将黑格尔辩证法“头足倒置”,使其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真知灼见和革命代数学”(wirkliche Einsicht in die historische Materie und als Algebra der Revolution, Kap. 44)。
    • 自然的辩证法:布洛赫也继承并发展了恩格斯关于“自然辩证法”(Dialektik der Natur)的思想,试图揭示自然界(从物理、化学到生物过程)也遵循辩证规律。现代物理学(如量子理论的非连续性、波粒二象性)为这种探索提供了新的素材,尽管布洛赫对其哲学解读持谨慎态度。
    • 开放的、过程性的辩证法:布洛赫的辩证法并非封闭的、循环的体系(如他有时批评黑格尔的那样),而是一种强调开放性、过程性和未来可能性的辩证法。它始终指向“尚未”(Noch-Nicht)实现的潜能和“新事物”(Novum)的产生。
    • 辩证法与希望哲学:在布洛赫的思想中,辩证法与“希望”(Hoffnung)这一核心范畴紧密相连。辩证的矛盾和运动本身就孕育着超越现状、走向更好未来的可能性。

    布洛赫的辩证法是一种“思辨的”辩证法,它既强调对现实矛盾的客观分析(冷流),也充满对未来解放和乌托邦实现的向往(热流)。它是理解其整个哲学体系,特别是其“思辨唯物主义”的钥匙。

  4. 客观-现实可能性 (Objektiv-reale Möglichkeit) 与 潜能 (Latenz)

    这两个概念是布洛赫“思辨唯物主义”中最具原创性和核心性的范畴之一,深刻地体现了他对物质的未来开放性和发展潜能的强调。

    • 可能性的本体论地位:布洛赫反对将可能性仅仅理解为主观的猜测、逻辑的非矛盾性或纯粹的形式规定。他坚持一种“客观-现实可能性”,即可能性本身是“植根于物质现实本身”(in der Materierealität selber begründet),是“现实发展趋势的客观依据”(objektive Grundlage realer Entwicklungstendenzen)。这种思想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潜在存在”(δυνάμει ὄν),但布洛赫赋予了其更强烈的未来指向和过程性内涵。

    • 物质作为可能性的基质:物质不仅仅是现实性的载体,更是“客观实在可能事物 überhaupt(一般而言)的基底”(Substrat des objektiv-real Möglichen überhaupt, Kap. 47)。“在物质的‘δυνάμει ὄν’(潜在存在)及其无疑极具风险的朝向未来的开放性中,发现了物质的那一真正基本特征,其逻辑性原则(Logikon)可用目的性(Finalität)来指称。”(Kap. 47)

    • 潜能 (Latenz) 作为物质的深层规定:“潜能”是布洛赫哲学中一个极具特色和反复出现的概念。它指物质及其形态中那些尚未显现、尚未实现但又客观存在的可能性、趋势和未来萌芽。

      • “尚未” (Noch-Nicht) 的具体体现:潜能具体表现为一种“尚未意识到的”(Noch-Nicht-Bewußtes)和“尚未成为的”(Noch-Nicht-Gewordenes)。“世界自身在其客观想象中,并非呈现为一种超越性的完成状态,而是呈现出客观实在的可能性,并在其中展现出一种未被击败的存在潜能,如同乌托邦一样,一种在根本目标中的反虚无(Anti-Nihil)。”(Kap. 47)
      • 潜能与趋势 (Tendenz) 的关系:“趋势是物质在行动中的能量学……潜能是物质在潜在性(Potenzialität)中的目的性”。(Kap. 46)
      • **潜能与希望 (Hoffnung)**:潜能是希望的客观对应物,是希望之所以可能存在的本体论基础。
    • 可能性与现实性的辩证关系:布洛赫并非简单地将可能性置于现实性之上,而是强调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现实性是从可能性中产生的,但可能性又总是超越现实性,包含着尚未实现的“更多”(Mehr)。“完全实现了的可能性并非可能性”(Voll verwirklichte Möglichkeit ist keine, Kap. 48)。

    • 从历史哲学到自然哲学的扩展:布洛赫不仅在人类历史和社会发展中看到客观可能性的作用,也试图将其扩展到对自然界(特别是宇宙起源和未来)的理解。他甚至暗示,在无机自然中也可能存在着“尚未发生质变的量的巨大宝库”(Riesenfundus noch nicht umgeschlagener Quantitäten),其中蕴含着产生新事物的潜能。(Kap. 39)

    通过对“客观-现实可能性”和“潜能”这两个范畴的强调,布洛赫的唯物主义获得了一种深刻的未来维度和乌托邦视野。物质不再仅仅是已然存在的东西,更是包含着无限未来和解放希望的“可能性领域”(Reich der Möglichkeit)。

  5. 隐德莱希 (Entelechie) 与“未完成的隐德莱希” (unvollendete Entelechie)

    “隐德莱希”是源自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范畴,指事物内在目的的实现状态或完善形式。布洛赫创造性地转化了这个概念,将其与物质的过程性和未完成性联系起来,提出了“未完成的隐德莱希”这一核心思想。

    • 隐德莱希的历史内涵:布洛赫回顾了隐德莱希在亚里士多德(自身之内包含有待实现的目的之物)和莱布尼茨(单子追求实现其潜在完善性的努力)那里的含义。(Kap. 47)

    • 运动作为未完成的隐德莱希:亚里士多德曾将运动称为“未完成的隐德莱希”。布洛赫接受并深化了这一观点。

    • 物质整体作为未完成的隐德莱希:这是布洛赫最具原创性的论断。“如果我们不把物质仅仅看作蜡,而是看作隐德莱希展现形式的自身孕育的母胎,那么最终起支配作用的原则便是:不仅物质的运动,而且物质整体,作为能动的 δυνάμει ὄν (潜在存在),仍然是未完成的隐德莱希。”(wenn man die Materie nicht etwa als Wachs, sondern als selber gebärenden Schoß der entelechetischen Ausprägungen faßt, am Ende das Prinzip regierend: Nicht nur die Bewegung der Materie, sondern Materie insgesamt, als aktives dynamei on, ist noch unvollendete Entelechie. Kap. 47)。

    • 未完成性与物质的开放性:物质作为“未完成的隐德莱希”,意味着它始终包含着尚未实现的潜能,其发展过程尚未终结,其最终形态尚未确定。这与布洛赫反复强调的物质的“开放性”(Offenheit)和“尚未”(Noch-Nicht)特性紧密相连。

    • 善的理念作为终极内容:这种未完成的隐德莱希的最终内容和方向,是“善的理念”(Ideal des Guten)。尽管在现实中充满曲折和对抗,但这个理念并非遥不可及的抽象,而是“以极其隐德莱希的方式运行着”(höchst entelechetisch umgeht),引导着物质和历史的发展。

    • 历史与自然的双重印证:在人类历史中,未完成的隐德莱希体现为对更美好、更合乎人性的社会形态的追求。在物理自然中,宇宙充满了各种“实在的寓言式、实在的象征式”(realallegorisch, realsymbolisch)的形象,它们指向那“尚在形成过程中的意义”(den Sinn, der noch im Werden ist)。

    “未完成的隐德莱希”是布洛赫思辨唯物主义的核心范畴之一。它将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布洛赫自身的希望哲学深刻地结合起来,赋予了物质一种内在的、朝向未来的、不断自我超越和完善的动力。它使得物质不再仅仅是“存在”(Sein),更是“能够存在”(Seinkönnen)和“应当存在”(Seinsollen)的统一体。

  6. 冷流 (Kältestrom) 与 热流 (Wärmestrom)

    这对隐喻性的范畴在第40章被明确提出,用以概括和调和马克思主义(乃至一切真正的解放思想)中两种核心的思维和实践倾向。

    • 冷流:客观分析与祛魅批判

      • 特征:冷静(nüchtern)、祛魅(entzaubernd)、精确(pünktlich)、计数(zählend)、实事求是(sachlich)。
      • 功能:撕破事物的表象,揭示现实的真实运作机制(特别是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溶解意识形态的“脂肪”(Fett),澄清思想。
      • 代表:机械唯物主义的“撬棍”作用,马克思主义经济分析的冷峻。
    • 热流:希望向往与乌托邦构建

      • 特征:充满信赖(Vertrauen)、信念(Glauben)、热情(Emphase)、向往(Sehnsucht)。
      • 功能:关注人类解放、美好未来和乌托opu潜能,强调主观能动性、价值关怀和物质的内在生命力。
      • 代表:狄德罗的自然法则、卢克莱修的宇宙生命、布鲁诺的物质恋歌、歌德的斯宾诺莎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自身的革命热情。
    • 辩证统一的必要性:布洛赫的核心观点是“两者同时并存”(beide zugleich)且必须辩证统一。

      • 冷流是热流的基础:“欢欣鼓舞若要有价值,就必须以一种此岸世界目光中不容欺骗的冷峻为前提。”
      • 热流是冷流的指引:纯粹的客观分析若缺乏解放和未来的向往,可能陷入僵化或失去方向。
      • 避免片面化:反对将经济基础(量)与文化上层建筑(质)僵硬对立的庸俗马克思主义,也反对脱离物质基础的空洞理想主义。
      • 物质本身的双重性:对物质的信赖既不将其固定在“下层”(纯粹机械),也不将其固定在“上层”(纯粹精神),而是要从物质中剥离表象,同时认识到物质自身也蕴含着生长和产生新事物的潜能。亚里士多德左派将物质理解为“生育的母腹”或“世界之树”的思想,为此提供了重要资源。

    “冷流”与“热流”这对范畴深刻地揭示了布洛赫哲学的内在张力和核心方法论。它要求一种既保持科学的严谨和批判的锋芒,又不失对人类解放和美好未来的热切追求的哲学态度。这对于理解布洛赫如何处理历史与自然、必然与自由、现实与乌托邦等一系列核心哲学问题至关重要。

  7. 存在与意识 (Sein und Bewußtsein)

    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布洛赫将其视为一个持续的“困境”(Aporie),需要在对物质发展(包括从无机到有机、从猿到人、从经济基础到文化上层建筑)的辩证理解中不断进行阐释。

    • 物质基础的优先性:布洛赫始终坚持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即存在(物质基础)决定意识。“身体构成基础,饭前无舞。”(Kap. 41)
    • 意识作为物质的自我反思:意识是物质高度发展的产物,是“物质自身的自我反思”(Selbstreflexion des Materiellen selber, Kap. 46)。这种自我反思使得物质能够“触及这个作为物质自身的母体”(auf diesen als das Selbst der Materie selber auftreffen kann)。
    • 转化的“裂痕”与困境:然而,从大脑(物质存在)到灵魂(意识)的“转化”(Umschaltung)如此强烈,以至于两者之间似乎存在“裂痕”(Riß)。意识现象(特别是其不可见性)与物质现象的差异,构成了理解两者关系的困境。
    • 意识形态的“建构性”与“反作用力”:意识作为意识形态上层建筑,并非纯粹被动的反映,而是具有某种“建构性”和对基础的“反作用力”(Reaktionsfähigkeit)。革命性的意识甚至可以“激活”(aktivieren)新基础的产生(斯大林的观点,Kap. 46)。
    • 尚未意识到的东西与尚未生成的东西的联盟:解决存在与意识困境的关键在于建立“意识中尚未意识到的东西与存在中尚未生成的东西(作为趋势-存在)之间……必要的最终联盟”(nötige letzthinnige Allianz zwischen noch nicht Bewußtem im Bewußtsein und noch nicht Gewordenem im Sein (als Tendenz-Sein), Kap. 46)。这指向一种将意识的未来潜能与物质的客观发展趋势相结合的视野。
    • 与量-质二律背反的关联:存在-意识的困境与量-质的二律背反(特别是关于颜色、声音等感性质的实在性问题)密切相关。对后者(即质的实在性及其从量中产生的可能性)的辩证理解,有助于澄清前者(意识的起源和本质)。
    • 物质自身的“零点”或“X”:布洛赫推测,可能存在一个联结意识自我反思与存在自我显现的内在“零点”,这是“尚未在任何地方得到核心反思、显现,甚至实在实现的‘事物自身’的起点”(Anfangspunkt des noch nirgends zentral reflektierten, manifestierten, gar realisierten »Selbst« der Sache, Kap. 46)。这个“X”是物质自身的原始谜团,推动着整个世界历史的进程。

    布洛赫对存在与意识关系的探讨,充满了辩证的张力和对未来可能性的开放性。他既坚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又试图超越简单的反映论和还原论,为意识的能动性、创造性和未来潜能保留空间。

  8. 新事物 (Novum)

    “新事物”是布洛赫哲学中一个极具特色和核心意义的范畴,它代表了在历史和自然进程中产生的、无法完全从先前条件中推导出来的、具有质的突破性的现象或形态。

    • 新事物与历史的加速:通过人类意识及其劳动所添加的新事物,使得此前(前人类和超人类)向着新鲜质性形态的转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速。(Kap. 46)
    • 矛盾作为新事物的推动力:与自然界主要通过量的积累实现质变不同,人类历史中的新事物产生于“已爆发的矛盾的尖刺”(Stachel des ausgebrochenen Widerspruchs)。对糟糕的、过时的现有事物的否定,是新事物的最强推动力。(Kap. 46)
    • **预期 (Antizipation) 与自我预期 (Selbstantizipation)**:新事物的创造致力于实现“已成为可能的、与我们真实的目的性目标(entelechetisches Ziel)相适应的状态”(möglich gewordener Angemessenheit an ein uns wahrheitsgemäß entelechetisches Ziel)。人类伟大的艺术作品充满了这种预期。(Kap. 46)
    • 世界的开放性与新事物的可能性:新事物的产生意味着世界具有这样的特性,即新的、更好的东西可以在其中产生,并抵抗对抗性力量。但这种产生是“艰难而危险的航行”。(Kap. 46)
    • 物质的自我预期与精华形态:物质自身包含着一种“‘尚未拥有自身’的辩证不安”(dialektische Unruhe des Sichnichthabens),它驱动着物质不断产生“精华形态”(Auszugsgestalten),这些形态使现有社会及其世界孕育着向革命性转化的可能性,朝向一个“更符合自我预期的世界”。(Kap. 46)
    • 与“尚未”(Noch-Nicht) 和希望哲学的关联:新事物是“尚未”实现的潜能的具体显现,是希望的客体化。它打破了现有秩序的封闭性,开启了通向未来的可能性。
    • 辩证法作为新事物的产生逻辑:量变到质变的飞跃、否定之否定等辩证规律,是新事物产生的内在逻辑。

    “新事物”范畴体现了布洛赫哲学的核心精神:对未来的开放性、对变革的肯定以及对人类创造力的信念。它是连接其本体论(物质的潜能)、认识论(预期的意识)和实践论(革命的行动)的关键环节。

  9. 思辨唯物主义 (Spekulativer Materialismus)

    这是布洛赫试图构建的哲学体系的名称,也是贯穿全书的最终目标。它具有以下几个核心特征:

    • 唯物主义的基础:坚持物质的优先性,从世界本身出发解释世界,反对一切形式的唯心主义和超验设定。
    • 超越机械论与庸俗化:彻底摆脱机械唯物主义的静态、均质、纯粹量的物质观,强调物质的辩证性、历史性、多层次性、质变和内在活力。
    • 拥抱可能性与未来:将“客观-现实可能性”、“潜能”、“尚未”和“新事物”等范畴置于核心地位,强调物质和历史的未来开放性与乌托邦潜能。
    • 辩证的方法与本体论:将辩证法视为物质和历史的客观运动规律,以及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核心方法。
    • 内在逻辑性与目的性:认为物质本身内含“逻辑要素”(Logikon)和内在的“目的性”(Finalität),其发展并非盲目的,而是指向更高级、更完善的形态,最终指向人类的解放和“善的理念”的实现。
    • “未完成的隐德莱希”作为核心规定:将物质的本质最终规定为一种“未完成的隐德莱希”,即一种始终包含着内在目的但又尚未完全实现其潜能的、动态的、向未来开放的存在。
    • 对哲学史的创造性继承:广泛吸收和创造性转化哲学史上的各种思想资源,包括那些被传统唯物主义所忽略或排斥的唯心主义、神秘主义甚至神智学思想中的合理内核(如亚里士多德左派的物质观、莱布尼茨的可能性思想、黑格尔的辩证法等)。
    • 思辨的广度与具体性:力图达到一种既具有哲学思辨的广阔视野,又能深刻把握具体历史现实和物质过程的统一。
    • 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思辨唯物主义最终服务于人类解放的实践,旨在为“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提供理论指导和精神动力。

    布洛赫的“思辨唯物主义”是一种极具原创性和挑战性的哲学构想。它试图在坚持唯物主义基本立场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吸收和转化人类思想史(包括科学和艺术)的积极成果,构建一个能够容纳世界的复杂性、历史的动态性、物质的潜能和人类未来的希望的哲学体系。

(接下来,我将开始撰写第六部分:学术价值、批判性评估与未来研究展望。)


第六部分:学术价值、批判性评估与未来研究展望

恩斯特·布洛赫的《哲学中的唯物主义问题,其历史与实体》无疑是一部在20世纪哲学思想光谱中占据独特而重要地位的著作。其宏大的哲学抱负、对哲学史的精湛重构以及对“物质”这一核心范畴的思辨性探索,赋予了它多方面的学术价值,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进行批判性评估和未来研究的广阔空间。

一、学术价值

  1. 对唯物主义传统的深刻反思与创造性重构
    本书最显著的贡献在于,它彻底打破了人们对唯物主义的刻板印象和简单化理解。布洛赫以一种罕见的哲学勇气和理论深度,对唯物主义的历史命运进行了全面的反思,既揭示了机械唯物主义和庸俗唯物主义的贫乏与局限,也敏锐地指出了即使在马克思主义传统内部可能存在的教条化和僵化危险。他并非简单地抛弃唯物主义,而是试图通过回溯其被遮蔽的丰富源头(如前苏格拉底的物活论、亚里士多德左派的能动物质观、文艺复兴的泛神论、德国古典唯心主义中的“隐秘唯物主义”因素),并结合对现代科学(特别是物理学)和人类历史经验的深刻洞察,来重塑和升华唯物主义。他所提出的“思辨唯物主义”,旨在恢复物质概念的本体论深度、辩证活力和未来潜能,使其能够真正承担起“从世界本身出发解释世界”并为人类解放服务的哲学使命。

  2. 对西方哲学史的独特解读与资源发掘
    本书展现了布洛赫作为一位卓越的哲学史家的深厚功力。他以“物质”问题为核心线索,对从古希腊到现代的西方哲学史进行了一次气势恢宏的巡礼和独具匠心的重构。其解读的独特之处在于:

    • 问题意识的穿透力:他能够敏锐地洞察到不同时代、不同流派的哲学家在处理“物质”这一“难题”时所面临的困境、所做出的贡献以及所暴露的局限。
    • 对边缘传统的重视:布洛赫特别强调了那些被主流西方哲学史所忽略或边缘化的思想传统,如阿拉伯-犹太哲学中的“亚里士多德左派”(阿维森纳、阿威罗伊、阿维斯布隆等),以及像雅各布·伯麦、巴德尔这样的神秘主义或神智学思想家。他认为,在这些“异端”或“边缘”的声音中,往往蕴含着对物质的能动性、可能性和内在逻辑性的深刻洞见,这些洞见对于克服机械论和抽象唯心主义至关重要。
    • “功能转换” (Umfunktionierung) 的方法:布洛赫并非简单地接受或拒斥历史上的哲学观点,而是试图对其进行“功能转换”,即在新的历史语境和哲学问题框架下,重新发掘其潜在的积极意义和当代价值。这种方法使得他能够从看似陈旧甚至反动的思想中,提炼出服务于其自身哲学建构的革命性因素。
  3. 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深化与拓展
    作为一位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哲学家,布洛赫的这部著作可以被视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特别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一次深刻的哲学奠基和创造性拓展。

    • 强化本体论维度:他试图将马克思主义对社会历史领域的分析,进一步扩展到对自然界和宇宙整体的本体论沉思,追问物质本身的终极规定、发展潜能和宇宙论意义。
    • 引入“可能性”与“未来”范畴:通过引入“客观-现实可能性”、“潜能”、“尚未”、“新事物”以及“未完成的隐德莱希”等核心范畴,布洛赫极大地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内涵,特别是强化了其乌托邦维度和未来指向。这使得马克思主义不仅是一种对现实的批判理论,更是一种指向可能性实现的希望哲学。
    • 深化对核心难题的理解:他对“存在与意识的困境”、“量与质的二律背反”以及“经济基础与文化上层建筑(文化遗产)”等马克思主义核心难题的深入探讨,展现了高度的理论敏锐性和思辨深度,为这些问题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思路。
  4. 对现代科学成果的积极回应与哲学整合
    布洛赫并未回避20世纪物理学革命对传统物质概念带来的巨大冲击。他系统地考察了电动力学、量子理论和相对论的新进展,并试图从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对其进行哲学解读和整合。他既肯定了这些科学发现对打破机械论物质观的积极意义,也警惕了其中可能存在的形式主义、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对物质实在性的消解。这种哲学与科学的对话,对于在新的科学认知背景下重塑唯物主义具有重要意义。

  5. 方法论的启示与独特的哲学风格
    布洛赫的写作风格独树一帜,融合了深厚的哲学史学养、精湛的辩证法运用、丰富的文学隐喻和强烈的诗意激情。他以一种“说人话”、“把话说的清楚明白”的方式处理高度复杂的哲学问题,使得其著作既具有学术的严谨性,又不失阅读的吸引力。他对哲学史料的娴熟驾驭和对概念的细致辨析,为如何“以分析的方式研究欧陆哲学”(正如您最初的要求)提供了一个富有启发性的范例,尽管其“分析”更多地体现为历史的、辩证的分析,而非纯粹逻辑语言的分析。

二、批判性评估

尽管《哲学中的唯物主义问题》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但作为一部充满雄心和原创性的哲学著作,它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值得进一步探讨和批判性评估的方面:

  1. 体系的宏大与论证的跳跃
    布洛赫试图构建一个包罗万象的“思辨唯物主义”体系,其视野横跨古今,涉及哲学、科学、艺术、宗教等多个领域。这种宏大的抱负固然令人钦佩,但也可能导致论证在某些环节显得过于跳跃或依赖隐喻性的连接,而非严格的逻辑推演。读者有时可能会感到难以完全把握其思想的内在统一性和不同部分之间的精确过渡。

  2. 对某些哲学概念的独特(甚至异端)解读
    布洛赫对哲学史上许多概念(如亚里士多德的“潜能”、黑格尔的“实体”、恩格斯的“形而上学”)的解读往往非常独特,甚至可以说是“异端”的。虽然这种解读常常富有启发性,但也可能面临来自传统哲学史研究的质疑,即其解读是否完全符合原作者的本意,或者是否存在某种程度的“功能转换”过度。

  3. “思辨唯物主义”的清晰度与可操作性
    尽管布洛赫对“思辨唯物主义”的核心范畴(如“未完成的隐德莱希”、“客观-现实可能性”、“新事物”)进行了反复阐释,但这些概念本身仍然具有相当高的抽象性和思辨色彩。它们的确切内涵、相互关系以及如何在具体的科学研究或社会实践中得到应用和检验,可能仍有待进一步澄清。

  4. 对现代物理学的哲学解读的有效性
    布洛赫对现代物理学的解读,虽然抓住了其颠覆传统物质观的某些重要方面(如能量化、过程性、非连续性),但其哲学概括(如将其与辩证法直接联系)是否能够得到物理学界的普遍认同,以及这种解读在多大程度上是准确和富有成果的,仍然是一个开放的问题。一些物理学家可能会认为其解读过于哲学化或带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辩证法框架。

  5. 乌托邦维度的现实基础与实现路径
    布洛赫哲学中强烈的乌托邦色彩(对“希望”、“尚未”、“新事物”和未来解放的强调)是其最吸引人也是最具争议的方面之一。虽然他试图将其建立在对物质潜能和历史趋势的分析之上,但这种乌托邦愿景的现实基础以及通向其实现的具体路径,在文本中可能并未得到充分和令人信服的阐释,容易受到来自更强调现实制约和实践策略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质疑。

  6. “冷流”与“热流”的平衡问题
    虽然布洛赫强调“冷流”与“热流”的辩证统一,但在其自身的论述中,读者可能会感觉到“热流”(对希望、可能性、乌托邦的向往)往往占据更为主导和富有感染力的地位,而“冷流”(对现实矛盾、权力关系、意识形态的冷峻分析)有时可能显得不够充分或被理想化的期望所柔化。如何真正实现两者在理论与实践中的动态平衡,仍然是一个挑战。

三、未来研究展望

布洛赫的《哲学中的唯物主义问题》为未来的哲学研究开辟了广阔的领域,以下是一些可能的研究方向:

  1. “思辨唯物主义”的系统重构与当代意义

    • 对布洛赫“思辨唯物主义”的核心范畴(物质、可能性、潜能、隐德莱希、新事物、目的性等)进行更系统的梳理、阐释和内在逻辑分析。
    • 探讨“思辨唯物主义”在当代哲学语境下(如面对新唯物主义、后人文主义、生态哲学、技术哲学等思潮)的理论潜力和现实意义。
    • 比较研究布洛赫的“思辨唯物主义”与恩斯特·卡西尔的“符号形式哲学”、瓦尔特·本雅明的历史哲学、以及其他试图综合马克思主义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尝试。
  2. 物质概念的跨学科研究

    • 结合最新的自然科学进展(如复杂性科学、系统生物学、认知神经科学等),重新审视布洛赫关于物质的能动性、层级结构、质变以及与意识关系的论断。
    • 探讨布洛赫的物质观(特别是其“未完成的隐德莱希”和“新事物”概念)如何应用于对当代技术发展(如人工智能、基因编辑)的哲学反思。
    • 从生态哲学的角度,重新评估布洛赫关于“自然的人化”和“自然的复活”的思想,及其对构建可持续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启示。
  3. “亚里士多德左派”与非西方哲学资源的再发掘

    • 深入研究布洛赫所提出的“亚里士多德左派”(特别是阿维森纳、阿威罗伊等)的思想,考察其对西方哲学史的真实影响以及对当代唯物主义的潜在贡献。
    • 扩展布洛赫的方法,进一步发掘其他非西方哲学传统(如中国哲学、印度哲学)中关于物质、过程、可能性和内在逻辑性的思想资源,以期丰富和发展唯物主义理论。
  4. 文化遗产、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功能的具体分析

    • 运用布洛赫关于“文化遗产”、“天才”、“意识形态剩余”和“原型”的理论,对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哲学体系或社会思潮进行案例分析,揭示其中蕴含的乌托邦功能和超越时代的意义。
    • 探讨在当代高度媒介化和商品化的文化生产条件下,布洛赫的文化理论是否仍然有效,以及如何批判性地加以应用。
    • 研究布洛赫的“希望哲学”如何为理解和推动当代社会运动(如生态运动、女权运动、反资本主义运动)提供理论支持和精神动力。
  5. “冷流”与“热流”的辩证法在当代实践中的应用

    • 分析在当代复杂的社会政治现实中,如何在具体的社会批判和政治实践中,有效地结合“冷流”的客观分析与“热流”的解放向往,避免陷入纯粹的实证主义或空洞的理想主义。
    • 探讨布洛赫的这一对范畴对于理解当代意识形态斗争、社会心理以及大众文化的意义。
  6. 布洛赫哲学的内在张力与未竟事业

    • 深入研究布洛赫哲学体系内部可能存在的张力、矛盾或未完成的理论环节(如其宇宙论的循环论与线性进步论之间的张力,其对“新事物”的强调与对“原型”回归的某种亲和性之间的关系等)。
    • 将《哲学中的唯物主义问题》置于布洛赫整个思想发展的脉络中(特别是与《乌托邦精神》、《希望的原理》等著作的联系与区别),考察其思想的演变和最终的哲学归宿。

文章作者: Moonshel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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